《黑衣新娘》
于东田
说到电影《黑衣新娘》要先讲一个故事。故事说的是两个朋友结伴参观古堡，在入口处看到一只母猫在给小猫哺乳。两人中的一个穷极无聊向猫们扔小石块，偏偏就砸死了一只小猫。母猫惊慌之下带着幸存的孩子逃走，那人还不停手，继续扔石块，造成另一只小猫惨死。参观者行到古堡的密室，见一个中世纪的杀人工具名唤“铁处女”：做成站立的女人形状，如一个竖着的棺材可以打开，内里布满尖刀利刃，行刑时绑人置身“处女”体内，将另一半合上，刀尖就会把犯人扎成蜂窝形状，必死无疑。那穷极无聊者对着这“铁处女”又出怪招，让朋友拉住“处女”的另一半，自己扮做中世纪的受难者，站到里面体验死亡的感觉。突然，电光石火之间，那只母猫不知从何处窜上来，猛咬那朋友拉绳子的手，朋友惨叫一声放开了绳子，那扇刀门骤然关上┄┄
我听了这个母猫复仇的故事以后，脑子里旋急跃出的就是这电影：《黑衣新娘》（The Bride Wore Black）。 它是法国新浪潮主将特吕弗（François Truffaut）向悬念大师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所致的一个忠实敬礼，摄制于1969年。这是一部在当时非同一般的悬疑片，其焦点不是“下一个谁会死”，而是“他们将怎样死”。
漂亮女人朱丽叶制定了一套详尽完美的谋杀计划，要一个个解决掉五个男人。这个女人像猫一样沉着镇定出手不凡。第一个男人比利斯是个花花公子，即将举行婚礼还在寻花问柳，朱丽叶身着白色晚礼服，在比利斯的婚礼上出现，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包括比利斯本人。她故意把一条白色丝巾扔往楼下，丝巾被风挂在了晾衣竿上，她支使新郎翻出窗户替她拿回丝巾。面对如此美丽的女人——虽然素未谋面，虽然这是离地面10层的高楼——多情比利斯怎能拒绝？朱丽叶把比利斯推下了楼。片子放到这里，你会以为朱丽叶是被比利斯始乱终弃的情人或是意乱情迷的暗恋者，选择了在负心郎的喜宴上玉石俱焚。
然而，谋杀并未终结，沉迷在酒精和意淫里的科尔成了第二个牺牲品。一张贝多芬音乐会的入场券成了诱饵，让科尔对朱丽叶惊鸿一瞥。第二次约会的地点就定在科尔家。科尔煞费苦心地收拾屋子，让这个单身汉的蜗居尽量整齐些，还换掉了挂在墙上的色情招贴画——他当然不知道朱丽叶早就悄悄溜进来刺探过了。那条白色的丝巾已被风儿带走，勾去酒鬼魂魄的最佳选择自然是一瓶下了毒的好酒。面对身着小黑裙的美人，科尔一边痛饮一边倾吐爱慕之情，然后倒在地上去地狱继续憧憬。在这第二个段落里你了解到朱丽叶连环杀人的动机，她在自己本该幸福无边的婚礼上，遭受了无与伦比的不幸：她和爱人手挽手双双步出教堂时，新郎被枪杀在圣洁的台阶上，死在朱丽叶的怀中。比利斯、科尔都是凶手。他们为什么要杀死新郎？
黑衣新娘继续扮演死神。莫恩，一个处在事业上升阶段的政客，妻儿齐全生活安逸。朱丽叶“邂逅”莫恩读小学的儿子，和蔼可亲的和男骇做游戏，探听到莫恩的家事。一封假电报支走了莫恩的老婆，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朱丽叶假扮成儿子的班主任上门来照顾学生。仍然是玩游戏，捉迷藏。穿着白色夏奈儿套装的朱丽叶温柔美丽，两条玉腿格外性感，实在是一夜风流的最佳人选。莫恩终于找到了献殷勤的机会，美人的宝贝戒指不小心丢失了。莫恩自做聪明爬进楼梯下的小储物间寻找，他被锁在了里面！这是游戏的继续么？空气逐渐稀薄，莫恩丧失了信心。朱丽叶让他死个明白，追悼着自己的丈夫，那个青梅竹马情深似海的爱人。莫恩在封闭的空间里绝望的求饶、哀啼，道出了枪杀新郎的原委——竟是一个近乎滑稽的事故。不过那颗从无意间走火的猎枪里射出来的子弹威力过于巨大，朱丽叶并没有原谅莫恩，而是用胶条封死门缝，加速了仇人的死亡。让这部片子显得深刻的情节随后出现了：莫恩的儿子对警察说杀害他父亲的人是他在学校的班主任——而他明明知道那个穿套装的女人不是自己的老师。这是什么原因？若仔细观片便知：班主任没有让他当上优秀学生，现在机会来了，正好可以栽赃！若你再回忆一下他父亲教育他争强好胜时的情景，面对父亲恨铁不成钢的指责，他慢条斯理地回答：“那个选上优秀生的同学是我的好朋友，我很为他高兴。” ——态度宽容语气真诚，真不愧是政客的儿子。你若想得再多些就会愈发不寒而栗：他父亲被关进储物间时曾绝望的叫喊求救 ，那个当儿子的是真睡着了呢还是置若罔闻？
黑衣新娘致电警察局，放了无辜的女教师——不错伤无辜是她的原则——自己继续复仇。正当朱丽叶要枪杀第三个目标戴维斯时，警察先她一步以诈骗罪逮捕了他。这个直接导致新郎惨死的小流氓居然进了监狱，从而仿佛逃脱了一场死劫。
朱丽叶并未放弃，她所做的只是把第五号提前杀死。艺术家弗格正在招募女模特，穿上希腊式白色短裙的朱丽叶激发了他创作的灵感。女猎神狄安娜的复仇之箭在艺术家临摹做画时射进了他的心脏。弗格大概是所有死者中最让人同情的一个。当年那桩枪杀新郎的命案发生后，他出于害怕逃离了现场——像我们大多数人会做的那样。他内心深处仍然不失纯真，而且事业成功尚为单身，在四个对朱丽叶惊艳的男人里，他算是最节制也最真诚的一个。你看到他偷偷画下朱丽叶的裸体肖像时，还以为这个谋杀片会就此发生突转，朱丽叶会回心转意，放下屠刀投入艺术家的怀抱呢。
在弗格的葬礼上，身着重孝的朱丽叶“粗心”地被警察逮捕了，她对自己犯下的四桩命案供认不讳。穿上黑色的狱衣成了囚徒的朱丽叶在给其他犯人送饭时，藏下厨房切面包的刀，手刃了同样囚禁于此处的戴维斯。
特吕弗在拍摄《黑衣新娘》之前曾远涉重洋到美国访问了希区柯克，并出版了《访谈录》。这部电影改编自科内尔•伍尔里奇的小说，希区柯克曾改编这位作者的另一本小说，拍摄出极富特色的电影经典《后窗》。《黑衣新娘》的配乐是希区柯克的御用配乐家伯纳德•赫尔曼，他曾为著名的《迷魂记》、《西北偏北》配乐。特吕弗从希区柯克处还学到了一条重要经验：如果一个细节非常关键，你就一定要把它强调出来。《黑衣新娘》里反复出现的配乐是经过多种方式变奏的“婚礼进行曲”，我们反复地看到朱丽叶和丈夫从教堂里出来的情景，一对爱侣相携走下台阶，相视一笑，正准备与子偕老，那颗子弹不期而至——一场死生契阔的悲剧。你可还记得Kieslowski的《红》、《白》、《蓝》三部曲之《白》里反复出现的新婚夫妇走出教堂的镜头，那雪白的婚纱伴着用木梳吹奏的感伤的音乐？希区柯克╱特吕弗那特有的电影语言可谓生生不息。
最后要提到的是让娜·莫罗（Jeanne Moreau）在片子里的精彩表现，她扮演的复仇者朱丽叶除了在教堂台阶上对丈夫微笑过之外，脸上再没有出现过任何喜悦的表情，但她的表演仍然富于层次，绝望、迷茫、仇恨、坚定甚至挑逗——诸多稍纵即逝的表情被她表达的准确无误。最近看到一副印有超级明星的扑克牌，让娜•莫罗代表“黑心8”，那张严肃的脸在其他巧笑倩兮的艳星（她们是红心的代表）映照下显得别具个性，那冷冷的眼神让我想起一只复仇的母猫，它栖息在古堡里，谁也不会想到它会实施那么精确的行动，谁也不会想到老天爷居然就成全了它，让仇人成了可怖的刑具的最后一个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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