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的《身份》探幽:心灵在别处
刘苇
内心世界就像一座神秘的堡垒,当你某一天拨开蔓生的杂草,沿着曲折的小径,走向那林中深处的宫殿时,你是否会怀着神圣的心情犹如去拜访一位高贵的客人那样,小心翼翼地、满怀敬意地、略带好奇地敲响那扇古老的大门?然后走进去,惊奇地观察每一个角落:那些堆满了意识书卷的浩瀚的图书,以及悬挂在灯盏或壁橱上的种种情绪蛛网?你也许会迷失在其中幽暗的走道,或发出惊声尖叫。
《身份》带领我们走进了这样的世界。它探讨了陌生的自我的问题,沿着自我疑虑的途径,小心翼翼地抵达意识的深处,进行自我观察与诘问,并在富有沉思韵律的旋律中渐渐延伸,逐步逼近那个被叩问的核心——“爱”与“谁”。对自己爱的能力的疑惑产生了谁在爱的问题,因为发现内心中居然还有一个“我”。于是,“误解”不可避免地发生,它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最终到达那个令人惊惧的世界。
让-马克和尚塔尔是一对情人。尚塔尔结过婚,如今又回归单身。让-马克比她小几岁,他非常爱她。小说开始时他们共同在另一座城市旅行。让-马克离开尚塔尔一小会儿,他要去医院探望已奄奄一息的儿时同学,这也是他们来到这座海滨城市的主要目的。尚塔尔去海滩漫步。她没有去看蓝色的大海,而是走在人群中沉思默想,仿佛这次旅行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离开熟悉的环境陷入在陌生人脸中观察自我。她想到了让-马克,内心掠过一丝阴影,她担心有朝一日他会离她而去,借口为某一件小事一去不回,就如同他现在的离开那样自然。
让-马克从医院提前出来急切地想回到尚塔尔身边,发现她不在旅馆后就走向海滩找她。他远远看见她在人群中孤单的身影,这一身影像一个特殊符号在他心中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她如此孤独。这一点光从背影上就能识别出来。但他认错了人。
这是一部关于辨认与审视陌生化内心过程的小说,一部始终贯串着冥想在进行自我分析的小说。它对自我的审察深入到不可测的人性深处,辨析自己和所爱的人的内心中涌起的各种声音与意象。它并不对生活本身表示疑虑,也不对爱表示疑虑,只对心灵的变幻进行观察。“陌生”与“错认”是小说隐秘的主题——对自己陌生化的观察和对所爱的人的错认。这一切却由爱引起。
让-马克终于找到了尚塔尔,他觉察到她的不愉快,“在尚塔尔眼皮的雨刷上,他看到了她颤抖的、惊慌失措的、挣扎的心灵翅膀”。他问,出了什么事?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内心情绪上起了些微妙的变化。为避免解释,她脱口说出了“男人不再朝我转身了”这句话。她从他脸部表情知道他误解了她这句话,但又无从进一步解释。
让-马克对这句话做出了反应。他们回到家后,他开始冒充一个陌生男人给尚塔尔写情书,由此想挽回她心中的失落感(真是爱至深的男人)。她心里产生的变化是微妙的,激起的反映也是明显的,就连他们的造爱也变得激情洋溢了起来。由此,生活和彼此之间的感情,出现了某种倾斜。但当她最终发现这一切全是由让-马克策划时变得怒不可竭。他们的关系开始朝初衷相反的方向滑去。一次由亲密愿望开始的旅程最终走向了距离和分离。情感表达的方式是如此难以把握。尚塔尔在自我观察中发现自己对爱着的人产生出的冷寂心情与疏离愿望感到恐惧,她想挣扎,但如同陷落在沼泽那样无以自拔,直至让-马克在床边呼唤她时才意识到是一个梦。
米兰•昆德拉可能是一位善良的人,他不愿让这种事真得发生,最后设计一场梦来消解留在她心中的对他们最终将要面临的分离的恐惧。但我似乎更倾向于他并不具有这样的善意。他最后让梦出现其实是想要说明生活与梦之间没有界限,重要的是心理感受。难道有谁经历了这一切后会若无其事,哪怕只是在梦中!这与库布里克的电影《大开眼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小说带着一丝无奈的疑惑和自我辨认的痕迹缓慢潜行,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不确定的沉思,商讨着、分辨着,以询问方式进入内心深处,最终在自我中发现了那张陌生的脸——另一个自我。
最有意思的是,让-马克在写那些信时,是假借别人的名义来表达自己真实的感情,这其中反映出交流的困难和在善意掩饰下的自我异化,直到看见她的心流浪远去。刻意的委曲求全同样无法阻止她的远离,却在误解的道路上越陷越深。
尚塔尔责怪他的行为促使了自己并不真实的自我以真实面貌暴露在他的眼帘下,外界的诱因激发出的无意识被乔装打扮成了隐秘的心曲,这是在不知情的情形下被动造成的心灵假象。尚塔尔欲辩难言,痛苦万分。但同时又在这一过程中唤醒了她幼时的愿望:希望自己有如玫瑰芳香那样吸引所有男人。最后,谁都难以辨认哪一种内心景象才是真实的。
他们像是在意识中观看着一部电影,毫无办法地看着各种念头的影像在跳跃、闪回、推进、一掠而过……使生活起着微妙的变化,直至彼此越来越陌生,越走越远。这一切都在表明:不是生活在别处,而是心灵在别处。
《身份》(《L'identité》)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3年4月出版
(本文刊登在《大都市•男士版》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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