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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的意大利之旅

马振骋

    蒙田的随笔从古代轶事,掺入个人议论,引到生死、苦乐、人生须臾、命运无常的命题,最后告示世人怎样过好这一生。蒙田到意大利的旅行,不是可以说是对古希腊罗马文化的一次朝拜,为他的写作增添更为深刻的论述?


蒙田意大利游记

    当年,蒙田(1533-1592)在《随笔》第三卷提到,他获得罗马元老院和平民会议颁发的“罗马公民证书”,人们才知道他旅行到过瑞士、德国和意大利。他对人性世情观察入微,在《随笔》中写到很多家长里短的生活琐事,然而对这次历时一年多的漫游却只字不提,未免让人感到意外。岁月荏苒,这件事慢慢也被人淡忘了。


    这样过了一百八十多年。1770年,尚斯拉德的教堂司铎普吕尼神父搜集佩里戈尔地区的历史资料,来到了蒙田城堡,那时产业已经易主,由塞居尔·德·拉·罗凯特伯爵居住。管家为神父捧出一只旧箱子,里面都是遗忘了几辈子的泛黄纸张。神父发现其中一份书稿,疑是蒙田的旅行日记。伯爵同意他把稿子带走再作深入研究。神父对这份遗稿的真实性深信不疑后,再到巴黎请教几位专家,他们一致认定旅行日记确是蒙田的手迹无疑。

    稿子是小对开本,共二百七十八页,十六世纪末的字体与纸张。手稿前面三分之一出自别人之手,后三分之二是蒙田亲笔。蒙田在意大利卢卡水疗时,觉得用当地语言记事更方便贴切,他书写的部分中一半多用的是意大利语,回到法国境内又改用法语书写。因而这是一部颇为奇特的作品。

    若要让这么一部文稿出版,需做大量校勘编辑工作。首先要把上面随意或者当时尚未定型的拼法辨别清楚,这工作由普吕尼神父开始做了,不久塞居尔伯爵收回稿子,交给更有名望的学者、国王图书馆馆长默尼耶·德·盖隆编辑出版。工作人员经过反复研讨,最后定下这条原则,原书只改动错别字,词汇与结构基本保持不变,有点欠通而又没有把握勘正之处,为了不让读者怀疑对原作有丝毫的不尊重,也尽量保存原貌。

    原稿中最难处理的还是意大利语部分。首先,意大利书面语言还处在蜕变时期,而蒙田使用——用盖隆的话说——自以为是的那种意大利语,夹了许多托卡斯纳地区方言、俗语,这让两个世纪以后的意大利人感到无从下手。付梓之前,撒丁国王御前考古学家、法国皇家碑铭古文艺学院外籍院士巴尔托利幸而恰在巴黎,他欣然接受这项翻译工作,还增加了一些语法与历史注释。

    1774年,盖隆在罗马和巴黎接连出版了三个版本,稍后在当年和翌年又出了两个版本,可见此书当时受欢迎的程度。后来,存放在国王图书馆的日记原稿不翼而飞。盖隆主编的五个版本虽有不少欠缺之处,相互还不完全相同,但是后来的人只能用这五个版本进行比对了。


    原稿到编者手里时并不完整,缺了前面几页,据盖隆说,“好像是撕去的”。缺了这几页,也就少了一些重要信息。蒙田“投入智慧女神的怀抱”后十年,还在专心写他的随笔,在波尔多出版了一部分,丝毫没有封笔的想法,怎么突然决定离开妻女,撂下庄园管理外出旅行,而且一走就是十七个月?

    《随笔》对这次旅行没有直接记载。那么是什么情景促成了他的旅行呢?他在路上积极前往有温泉浴场的地区,住上一段时间,医治他从三四年前开始时时发作的肾绞痛。这是家族遗传病,他的父亲就因此去世。于是有人说是这件事使他不敢掉以轻心,要走出城堡换一换空气,试一试温泉的疗效。

    缺了那几页,我们也不知道蒙田是在什么情况下决定和准备出行的。这也只能从历史与传记中去拼合当时的情景。

    1580年,宗教战争在欧洲打得不可开交。法国历史上称为“三亨利之战”也在这时候爆发。亨利三世代表王室势力,亨利·德·那瓦尔支持被称为“胡格诺”的新教派,亨利·德·吉兹不满王室对新教的妥协态度,率领天主教神圣联盟,是胡格诺的死敌。

    从蒙田年表来看,蒙田在1580年6月22日离开蒙田城堡。亨利三世已在一周前下令围困被神圣联盟占领的费尔。那是一座小城,但在宗教战争中是多次易手的兵家必争之地。拥护王室的马蒂尼翁元帅在7月7日实施围城计划。蒙田把战争看成是“人类的一种疾病”,但还是要履行贵族的义务。他未必参加冲锋陷阵,不过7月份大部分时间是在费尔的外围地区度过的。8月2日,他的好友菲利贝尔·德·格拉蒙伯爵阵前受伤四天后去世,蒙田护送格拉蒙的灵柩到苏瓦松。以后一个月他的行踪就没有记录。费尔攻城战在9月12日成功结束。《意大利之旅》一开始提到蒙田是9月5日,说他已在巴黎北面瓦兹河上的博蒙启程了,“蒙田先生派马特科隆先生随同那位青年侍从火速前去探望那位伯爵,看到他的伤势还不致有生命之虞”。

    那位受伤的伯爵是谁?是不是在围城中受伤的?都不清楚。读了后面的文章才知道,同行旅伴只是四个不满二十岁的青年,包括他的亲弟弟马特科隆领主。旅伴中好像只有一人陪同走完全程。此外就是他们的随从仆人。


    意大利旅行日记一个特殊之处,就是前面三分之一由另一人代写,由于他的介入,我们在阅读这部书时就多了一个维度。

    这个人是谁,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不知道。他在旅途中照顾行李、安排行程、联系食宿,对蒙田的生活起居真情关切,此外还执笔撰写沿途见闻。从他的语言与字迹来看,肯定不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下人,更可能是一位不得志的文人。因而姑且称他为“秘书”。他在日记中提到蒙田时,用第三人称“蒙田先生”;可是他的文风与蒙田颇为相像,因此后人认为他是在蒙田口授下写的。但是从事情的提法来看又不像,显然“秘书”处理情节有相当的自主权。

    旅途中他并不始终陪伴在蒙田身边,有时他到前站办理其他事项,然而他不在时蒙田的行程照样记在日记里。是事后听蒙田叙述而补还是怎么的?但是层次不乱,完全可以分清哪些话应该派在蒙田头上,还是秘书头上。在他写的那部分,“我认为”、“以我看来”,只是指秘书本人;“他们”指“蒙田那些人”,“我们”指“蒙田他们和自己”,偶尔“我们”与“他们”交替使用,这确实是一种奇异的文体。


    蒙田,这个习惯于在书本中漫游、遐想、探索的人,一旦走出塔楼里的圆形书房,要看的是什么呢?

    他有机会深入到不同的国家,抓住机会去了解当地人。一般游客都会说上一大通的名胜古迹,不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他的目光停留在表现“人”的标志上,不论是乡野播种的土地,还是城市的行政结构、马路铺设、建筑特点,对新出现的工艺技术与农耕器械,都表示同样强烈的兴趣,对新奇的虹吸现象、城门防盗机关,努力作一番认真的描述。

    他饶有兴趣地观看江洋大盗卡泰纳的伏法场面,犹太会堂里的割礼仪式,礼拜堂内装神弄鬼的驱魔作法,赛神会上鞭笞派惨不忍睹的自虐,记述自己晋谒教皇的仪礼,出席贵族家的宴请。蒙田读过许多古希腊罗马的书籍,惊异于古代名妓的华丽生活;如今到了罗马,也要领略这些古名媛的遗风流韵。据他说,在罗马、威尼斯只是想与青楼女子聊一聊她们的偏门子生活,然而谈话费与度夜资同价不打折,这令老先生像挨了斩,感觉很不痛快。

    蒙田到了一个地方,不像其他法国人喜欢扎堆。他远远避开老乡,最怕有人用法语上来搭讪,进餐厅坐到外国人最多的桌子边,点的也是当地的特色菜。他入境随俗,充分享受当地人的舒逸生活,组织舞会邀请村民参加,做游戏,搞发奖,时而还跟村姑说几句俏皮话调调情,充分发扬中世纪乡绅好客的古风。

    尽管历代有人对蒙田的宗教观争论不休,他毫不讳言自己是天主教徒,但是他心底所谓的神性其实只是最崇高的人性。他说人自以为想象出了上帝,其实想象出来的还是人自己。宗教只是以其包含的人性,以其在人的心灵与生活中所占的地位,才使他关切。新旧两大教派大打出手,他觉得都是在假借神的旨意做违反神的事。他对宗教战争深恶痛绝,路上遇到新教中的人,不论是路德派、加尔文派,还是茨温利派,都主动接近他们,努力了解他们推出改革的真意。这种做法需要极大的勇气与宽容,因为那是个不同教派的人都可以任意相互诛杀的时代。对他来说,跟教士谈论改革与跟妓女了解生活,都是重要性不相上下的人性研究与自我教育。

    蒙田旅行,就像蒙田写作,表面上信马由缰。他的随笔从古代轶事,掺入个人议论,引到生死、苦乐、人生须臾、命运无常的命题,最后告示世人怎样过好这一生。蒙田走在旅途上,一路虽有日程表,但是随时可以改变,好像也是走到哪里是哪里。有评论家说,要不是波尔多议会正式函告他已当选为波尔多市长,敦促他届时上任,真还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打道回府呢。

    那么,这趟不知其如何开始、原本也可能不知其如何结束的旅行,到底是为的什么?既然已无法从其主观意图去了解,不妨从事实过程上去揣测和分析。

    1580年9月5日从法国博蒙出发,途经瑞士和德国的意大利之旅,历时共十七个月又八天。从1580年10月28八日进入意大利博尔萨诺之日起,到1581年10月31日离开都灵和苏斯之日止,在意大利整整过了一年又四天。旅居意大利时,又两次进入罗马。第一次从1580年11月30日到1581年4月19日,逗留四个半月,然后离开到外省旅行。第二次从1581年10月1日到10月15日,盘桓半个月;之前,4月5 日获得正式罗马公民资格证书。他进入罗马时是旅客,离开罗马时是公民。一直自称不慕名利的蒙田在《随笔》里全文转录证书的内容,可见自尊心感到极大的满足。

    在欧洲首先举起文艺复兴火炬的是意大利。当时欧洲人到意大利旅行,近于朝圣行为。在蒙田内心还有更深切的冲动与理由。我们知道,蒙田还在牙牙学语时,父亲从意大利带回来一位不会说法语的德国教师,让三岁的蒙田跟着他学习拉丁语,开始亲近罗马文化。蒙田说自己知道卢浮宫以前就知道朱庇特神殿,知道塞纳河以前就知道台伯河。他更可以算是个罗马人。

    他初到罗马,雇了一名导游,后来把他辞退。前一个晚上静心在灯下阅读不同的图片和书籍,第二天游现场去印证自己的书本知识。普通游客看到的罗马只是它头上的一片天空和脚下的地理位置。蒙田对罗马的认识更多是抽象与静观的。他说:“我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纪一无用处,也就投身到那个世纪,那么迷恋这个古老的罗马,自由、正直、兴隆昌盛……叫我兴奋,叫我热情澎湃。因此我永远看不够罗马人的街道与房屋,以及罗马直至对蹠地的遗址废墟,每次都兴意盎然。看到这些古迹,知道曾是那些常听人提起的历史名人生活起居的地方,使我们感动不已,要超过听说他们的事迹和阅读他们的记述……”

    历史就是这样残酷无情,罗马扩张它的疆域和文明,同时也使多少生灵涂炭,多少民族沦为奴隶;它征服全世界,全世界也对它恨之入骨。罗马死亡了,它的废墟也被埋葬,要做到使它湮灭无闻。

    然而那么多世纪过去,那么多浩劫降临,罗马的废墟还是保存了下来,还从那里掀起了文艺复兴运动,使欧洲文明得以延续并发扬光大。这座普天下万众景仰的永恒之城……“天下还没有一个地方受到天庭这么坚定不移的厚爱,即使废墟也辉煌灿烂,它在坟墓里也保持帝国皇家的气派。”蒙田到意大利的旅行,不是可以说是对古希腊罗马文化的一次朝拜,为他的写作增添更为深刻的论述?


    《意大利之旅》在我国还是初次翻译和出版。今天能从这部书里看到什么呢?首先是它直接反映了十六世纪的意大利。1527年,罗马遭到神圣罗马帝国查理五世军队的洗劫,那时还处于百废待兴的阶段,虽然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提香、丁托列托、维罗纳斯、柯雷乔已完成了自己的杰作,但真正用绘画、雕塑等艺术品把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装扮得光彩炫目的,还是此后不久的西克斯特五世教皇时代。蒙田看到的主要是希腊精神的传承与新旧罗马的交接,这点与二百多年后歌德的游记颇不相同。歌德看到的是文艺复兴后结出的果,蒙田看到的是文艺复兴前留下的根。

    《意大利之旅》还向我们证实,蒙田在《随笔》中对自己的描述是真诚的,这部书最初是写给自己看的,生活中的真性情与语言上的不讲究毕露无遗。旅行日记写于去瑞士、德国和意大利来回的路上。此后在波尔多当了两任市长,共四年;1585年卸职后,在蒙田城堡书房阅读大量历史书籍,继续写他的随笔。他若有意要出版日记,完全有时间整理修饰。现在这样出版,虽然有违于作者的原意,反倒留下一件可信的证据。有人说《意大利之旅》是《随笔》的后店,意思是店堂卖的与库房藏的货色没有什么两样。不是像卢梭在《忏悔录》中说的:“我把蒙田看作是这类假老实的带头人物,他们讲真话也为的是骗人……只暴露一些可爱的缺点……蒙田把自己画得更酷似本人,但是只画了个侧面。”《意大利之旅》给我们提供了另一个侧面,这两个侧面是完全对得上号的。

    这部作品文采不能说飞扬,真情则相当流露。从阅读的角度来看,也有一些不甚有趣的章节。我们在随笔中看到蒙田,如同在他逝世后三十年出生的莫里哀,对当时的医生极尽嘲笑之能事。蒙田不信任医生,说后悔以前没有对自己病程的详细记录,以便总结出治疗的方法。他到温泉浴场,不厌其烦地谈一天喝下多少杯矿泉水,泡上多少时间温泉,尿出什么样大小形状的结石等等。这也不能怪他,还是前面那句话,他没有要别人读他这部书,就像外人擅自推开你的房门,可不能怪你怎么赤裸上身站在镜子前不够雅观。

    蒙田随笔前后都作过几次重大增删修改。此书若由蒙田亲自定稿,肯定不会像目前这样,如今这部保持原生态的率性之作,也有其自然妩媚之处。

    (《意大利之旅》,[法]蒙田著,马振骋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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