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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田空前不绝后

马振骋

    1592年9月13日,法国中南部佩里格附近的一座城堡内,一位老人躺在卧室中央有天盖的大床上。他失声已3天,神志完全清楚,自知来日无多,用笔嘱咐妻子请几位邻居过来,向他们作最后的告别。客人到了大厅内,弥撒声中老人欲撑起身子,一用力颓然倒下。没有目击者留下记述,这些情节只是从他的好友艾蒂安·帕基耶的信中知道的。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1942年流亡巴西,与夫人双双自杀前留下未完成稿《感谢蒙田》,最后一句话是:“他是家族中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带着蒙田姓氏穿越时代的人。”

蒙田家族中第一位男性继承人

    米歇尔·德·蒙田的祖辈原姓埃康,一二百年来生活在佩尔格尔的一座小镇,以贩运腌鱼、葡萄酒等杂货为生。曾祖父拉蒙·埃康把家迁到拉罗歇尔,兢兢业业工作,家道逐渐兴旺;娶了波尔多富商的女儿,带来大笔嫁妆。拉蒙在75岁时(1477年)购下原属于波尔多大主教的一座城堡,以及周围的葡萄园、森林和耕田。城堡外貌不起眼,却有个气势不凡的名字,叫Montaigne,原意是“山”(汉语音译约定俗成为“蒙田”)。

    拉蒙一年后逝世,两个儿子格里蒙和皮埃尔继承了城堡与事业,共同经营了10年。皮埃尔没有结婚便去世,家产归格里蒙独自拥有。他婚后生下儿子命名皮埃尔以表纪念,也即是《随笔集》作者的父亲。

    皮埃尔·埃康是家族中第一个诞生于蒙田城堡的孩子,长大后是个开明的乡绅。在他那一代家庭发生了根本变化。当时要进入高层社会,只有3条途径:参军、选议员、入教会。皮埃尔显然受到文艺复兴精神的影响,放弃世代从事的职业,毅然参军,跟随弗朗索瓦一世麾下的洛特雷克元帅征战意大利。

    1529年,皮埃尔解甲回乡,埃康已是波尔多市一个大户人家。他娶了从西班牙迁至波尔多的犹太裔家庭的千金小姐安托纳特·德·洛佩兹。此后他先后做过波尔多市行政官、副市长,还在宗教战争的艰难时势下当上了市长。

    皮埃尔忠诚报国,得到了蒙田领主的称号,还获准把剥落破裂的城堡扩建重修。于是在一片良田中间竖起了一座有厚墙、塔楼、雉堞的新城堡。

    弗朗索瓦一世崇尚文艺,埃康也感染到这份热诚。蒙田府向有识之士开放,他结交四方俊彦,把博学鸿儒请到庄园,奉若神明。

    米歇尔是埃康的第三个孩子,前面两位姐姐在襁褓中夭逝,当他在1533年诞生时,盼子已久的皮埃尔自豪地声称:这是蒙田家族中第一位男性继承人。接着做父亲的作出一个惊人之举,把摇篮里的长子送到城堡外的乡下,寄养在一个贫穷的伐木工家庭。父亲有意识让他在艰苦条件下磨炼心智,锻炼筋骨,这种让孩子接受“自然人”教育的做法,比卢梭提倡的早250年。相比19世纪的巴尔扎克更不可同日而语,巴尔扎克去世前还埋怨母亲把他送到近卫兵家中抚养,使他4岁前没有享受到母爱。

    3年后从乡下接回儿子,埃康又作出第二个惊人之举。他从意大利请来一位不懂法语的德国拉丁语教师,让牙牙学语的蒙田跟着他学拉丁语,还要求家里人不论说得多么结巴,必须用拉丁语跟米歇尔说话。

    让孩子在自然法则下受命运的抚养,随同普通人过节俭的生活,“宁可让他们从艰苦中走过来,而不是向艰苦走过去”。蒙田晚年回忆往事,非常感谢父亲让他在严格而又开放的环境下学习成长。他在生活中得到关心体贴,但不养尊处优;居于上层社会,但不当纨绔子弟;受古典教育,但不盲从权威。

    1568年6月18日,米歇尔在巴黎写信告诉父亲,已奉命把雷蒙·塞邦《自然神学》一书翻译完毕,以遂他的心愿,也恰好在那天父亲弃世而去,留下未亡人和8个子女。

    米歇尔是长子,继承了蒙田城堡和蒙田姓氏。他的兄弟都另有封邑。他的妹妹出嫁后随夫姓。米歇尔自后在家庭纪事和私人档案上仔细抹去“埃康”的名字,永远称自己为米歇尔·德·蒙田。

    米歇尔与弗朗索瓦兹·德·夏塞尼结婚后,生了6个女儿,除了二女儿莱奥诺,都没有活上多少日子便夭逝了。莱奥诺长大后嫁给了拉图尔家。

他的十指掌握了世界的美

    蒙田在城堡接受与众不同的学前儿童教育。6岁进入居耶纳中学,读了7年书获得许多历史知识,但是死背硬记的教学使他日后这样说:植物水太多了会烂,灯油太满了会灭。

    蒙田平生留下的事迹不多,从他的自述来看,他性格温厚平和。然而他所处的时代充满暴戾,在他出生前爆发了持续六十多年的意大利战争,接着欧洲各国掀起了宗教改革,社会形态发生激烈变革,民族之间、王室之间各种矛盾错综复杂,蔓延至法国则为胡格诺战争,蒙田一生岁月几乎都是在战争中度过的。

    针对异教徒的火焰法庭,波尔多征盐税暴动,诱杀新教徒的圣巴托罗缪之夜……胜者与败者相互绞杀、斩首、焚烧……动辄大开杀戒,血洗全村。这些触目惊心的事都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蒙田晚年写道:“我看到的不是一个行为……而是根深蒂固的习惯势力,在非人道与无诚信方面(在我看来这是最大罪恶)表现得如此邪恶,以致我无法想到而不毛骨悚然;叫我既憎恶也赞叹。这些臭名昭著的丑事的发生标志着心灵具有的威力,也说明心灵陷入的混乱。”

    各派都以奉神之名行反神之实,现实的黑暗与心理的阴影使蒙田早早厌倦在波尔多高等法院的工作,38岁时决心退隐回家,“投入智慧女神的怀抱”,以求安安静静度过有生之年。

    起初,他只是在塔楼的圆形书房里闲散地阅读希腊罗马的经典,不拘形式地做笔记、写心得,似乎仅供自己欣赏而已。显然苏格拉底的淡定深刻启发了他,他也愿意通过平凡自然的助力、日常普通的想法,不感伤,不激扬,确定一些高尚的信念、行为与道德,让人活得更好一点。

    宇宙无涯,认知有限,这个道理自古就有论述;而蒙田对此作出最简练的概括,那句“我知道什么”含义深刻,流传千古。

    他认为任何人的一生都具有一个人生的全部形态。他解剖自己的灵魂,也就解剖了所有人的灵魂,犹如我们解剖人体一样。人与人有共性,不然无法交流;人的认识是多元的,不然想法不会那么不同。差异不仅存在于他人与我们之间,还存在于我们自身灵魂的不同层面。

    任何人都有一个头脑进行思维,一颗心产生感情,一个器官要求欲望,各司其职,又相互干扰。任何人都要经历童年、青年、壮年、老年各阶段,遇到各类不同的问题,要学习如何正确去面对。

    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只可能加以适当的调节。人心里滋长的不一定是罪恶,而是愚妄,这使人生与世界充满荒诞。人是否能够保持自己的尊严,取决于他认识到荒诞的现实,在现实前保持理智。

    人间世事头绪万千,也总是在不断变化,但万变不离其宗。人人都处于自身与命运的双重束缚之中,在大自然确定的法则下讨生活。世道有规律,但是表面永远变幻不定。人也就永远看不透自己。

    弗吉尼亚·伍尔夫写下这样生动的比喻:“这样议论自己,辨析自己飘忽的思维,把灵魂在其惶惑、变动、未完满状态下的重量、色彩与曲折和盘托出。这个艺术只属于一个人,他就是蒙田。”她接着还说:“总是有一群人站在这张画像前,凝视它的深度,看到里面反映出自己的面孔,他们停留愈久看到的愈多,也永远不能说清楚看到的是什么。”

    让我们看到人心中有无尽的表面,这还不是蒙田要说的全体内容,还是引用伍尔夫的话,因为她说得实在太形象了:“由于对最精微的心理不断地检验与视察,所有这些组成人类灵魂的摇摆松动的零件,经他的调试最后完成了一次神奇的组合。在他的十指之间掌握了这个世界的美。他完成的是幸福。”

    蒙田要教我们如何学会“光明正大地享受自己的存在”。这是每个人一辈子要学习的东西,不是现成可以得到的。连严肃的尼采也说:“有这么一个人写作,从而增加了世人对生活的乐趣。”

褒与贬

    1580年,蒙田赴意大利旅行前途经巴黎,把那一年出版的《随笔集》两卷本呈献给亨利三世,得到他的口头表扬。国王或许真的是此书的最早读者之一。

    但是随后三四百年来,围绕《随笔集》的批判与反批判从来没有消停过。甫一问世,就有法国教士向梵蒂冈告密。跟他沟通的教廷学师似乎并不严厉,指出几处有悖天主教教义的观点,要他在重印时自律。蒙田虚与委蛇,在1588年出版三卷本时,前两卷增加了六百多个注释,后一卷是新的内容。书中对教廷指出的谬误不但没改,反而提得更加尖锐。

    当初,《随笔集》只是流传贵族家庭,点缀乡绅客厅。它的三卷本基本上代表了蒙田思想的3个阶段。有的读者把它看成又一部格言集锦,赞扬他是“法国的塞涅卡”;大多数人认为他是斯多葛信徒、皮浪派怀疑主义者或者伊壁鸠鲁享乐主义者。

    到了17世纪中后期,艺术上风行古典主义,戏剧严格遵守三一律,文章讲究典雅婉约。蒙田信马由缰、雅俗不分的叙述,同一篇文章内头绪有时太多,有时没有,就像稍后莎士比亚刀光剑影、枝节横生的舞台剧,不符合当时的审美情趣,遭到了冷遇。

    那个时期,旧教与新教的斗争基本偃旗息鼓。天主教廷的主要敌人已由宗教改革派改为自由思想者,后者屡屡引用蒙田离经叛道、肆无忌惮的论点使教廷难堪。首先发难的是巴黎王家码头修道院内讲学的头面人物,其中包括笛卡尔和帕斯卡。笛卡尔作为自己理论基石的那句名言 “我思故我在”,不难看出其中有蒙田论说的影子,但是他却用神性给人性释义。

    蒙田的拥护者也同样赫赫有名,如拉封丹、塞维尼夫人、拉布吕耶尔、拉罗什富科,后两位作家著的《箴言集》和《品格论》,吸纳了《随笔集》中的真知灼见。但是他们的对手所代表的思想毕竟在当时是主流。西班牙宗教裁判所在这方面总是充当急先锋,1640年首先宣布《随笔集》为禁书。1676年,梵蒂冈教廷也正式把它列上了禁书目录(据说这条禁令至1854年才撤销)。这样从1669年到1724年,《随笔集》销声匿迹长达55年。

    到了18世纪启蒙时代,蒙田的书重新出版,对前一世纪被扼杀的赞赏声作出了呼应。伏尔泰欣赏蒙田朴实无华、实事求是的人性描述,孟德斯鸠居然称他是各时代的四大诗人之一。有一位谨行慎言的沃夫纳格侯爵称“蒙田是他那个野蛮时代的奇才”。

    卢梭说蒙田的好话不多,但袭用蒙田的文章不少。他借自然之名攻击文明往往与蒙田讥诮的批评如出一辙。他在《爱弥儿》一书中对儿童教育的见解也与蒙田大同小异。卢梭自认为独一无二的《忏悔录》,其实与蒙田寻找自我是一脉相承的。

    进入19世纪后,批判蒙田的声音愈来愈弱,赞扬蒙田的声音愈来愈响。

    夏多布里昂是文坛的领军人物,起初攻击他,后又颂扬他,对他在《雷蒙·塞邦赞》一文中阐发了基督教真谛表示感谢,但是感叹在自己这个时代,好心得不到蒙田说的好报。

    司汤达写《爱情论》时时参阅《随笔集》,吸收其对人心细腻的观察。有“近代批评鼻祖”称号的圣伯夫在洛桑文学院开课,谈到蒙田、帕斯卡……他对蒙田的正面评价起了决定性作用。

法兰西共和国不知道给蒙田名分

    蒙田的名声其实早已远播国外。最早接受与摹仿他的是英国的培根,莎士比亚还在他的《暴风雨》中引用蒙田的句子,后面有拜伦、萨克雷都欣赏他。很长时期,蒙田在英国比在法国享受更高的声誉,以致有人一度以为蒙田是个英国作家。欣赏他的人在德国有歌德、席勒,以及后来的弗洛伊德,在美国有爱默生……

    可是蒙田前三个一百周年纪念都在无声无息中过去,也就是说根本没有纪念仪式。1892年,蒙田三百周年纪念日,除了零星几篇文章,无人提及,据一位历史学家说,是法兰西第三共和根本还不知道给蒙田一个什么样的名分!

    进入20世纪后,令人惊讶的是蒙田很快得到了世界各国读书界的全面接受。有人不无幽默地说,是欧洲社会经过两三百年的折腾,宗教斗争、帝制共和、复辟反复辟,终于在今天活出了蒙田在《随笔集》里所说的模样,是时代适合了作品,不是作品适合了时代。纪德、普鲁斯特、法朗士、柏格森、马尔罗、杜哈曼、阿兰,这些作家风格与专长五花八门,但都对蒙田推崇备至。这部写于16世纪、当时被称为语言缺乏条理、粗鄙俚俗、带着外省烙印的散文集子,今天翻开任何一篇,你都觉得这是当代人写的文章。每个读者,不论年龄层次、教育背景、文化差异,几乎都能从他的作品中获得共鸣与教益。

    在形式上,有人说得好:“大凡今日报刊随笔、网志博客,均可说发端于蒙田。”在内容上,对人类知识的完善、社会政体的变更、人与人绝对平等的追求等等,蒙田都表示怀疑。医生、学究、教条主义者、新教改革派在他嘴里都得不到好评,但是大家被他揶揄以后并不怀恨在心,反而都喜欢这个说话犀利、心地真诚、风趣幽默的长者。他遇事“不问鬼神问苍生”;他不提倡任何引起敌对与仇视的伦理道德;他认为日光之下一切都接受同样的法则与祸福,天下的事是相通的,要人融入到大环境中去,人与人要和谐相处,人与天地万物休戚与共,人并不高于也不低于其他创造物。

    这些话都是说在四百多年前,直至今天还是余音袅袅,不绝于耳。8月份上海书展时,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在讲座中说了这样的话:“我特别不喜欢‘原始’这个词,世上没有什么原始的人,应该说大家生活的环境不同。你在城市,他在乡村或丛林,但都是有公德和法律的社会……”他在另一场合又提到这一问题,大约台下读者太爱提文明了:“但我想强调的是,无论是我们法国人还是这些印第安部落,其实都是古老文明的传承者,所有人都是,不是只有一个文明。”

    1992年,恰在同年纪念发现美洲新大陆五百周年和蒙田逝世四百周年。《随笔集》里那篇《论食人部落》特别受到关注,蒙田痛斥西班牙帝国摧毁了一个文明,与后来雨果痛斥英法联军抢劫焚烧圆明园,口吻同样严厉。他还说:“那个国度(指美洲)里没有什么是野蛮和残酷的,除非大家把不合自己习俗的东西称为野蛮罢了。就像事实上,我们所谓的真理与理性,其标准也只是依据我们所处国家的主张与习俗而已。”要人从理性的规则、而不是从自己的规则来看问题,恐怕还要假以时日;具备世界公民的目光,还需要很长的学习改造时期;蒙田《随笔集》的生命力依然很强。

    (原刊《上海壹周》2011.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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