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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天堂几点了

-- 圣埃克苏佩里的《夜航》与《人的大地》

马振骋

    面对浩瀚无边的一片黄沙、心惊胆战,又恍惚听说这里曾是小王子再现和消失的地方,更添增一份凄怆。小王子那么令人怀念,谁不想走近唯一遇见过他的圣埃克苏佩里,并问他还有什么亲身经历的故事,扣动我们的心弦。

    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1900年生于法国里昂,四岁丧父后,分别在亲戚的公寓和庄园里度过受宠爱的童年。这时欧洲正在酝酿新世纪的改革浪潮。他爱好机械、诗歌和遐想。17岁来到巴黎,却没有跟年龄相仿的布勃东、艾吕雅、阿拉贡等人来往。1924年《超现实主义第一宣言》发表,20世纪许多后来成为一代俊秀的作家、诗人、艺术家,都汇集在这面旗帜下把文坛烧得热火朝天,但他读了也不为所动。圣埃克苏佩里有自己的生活圈子:母亲擅长水彩画,姐姐玛丽- 玛德兰纳后来也发表过短篇小说;朋友中即使不以专业写作当作追求的人,也都爱写文章,总有稿子夹在腋下走进沙龙,在人前朗读供大家欣赏,这也是当时法国社会普遍的崇文风气。

    圣埃克苏佩里是一个贵族姓氏,对他来说更重要的意义是具有遇事洒脱的贵族气质。据朋友回忆,他年轻时是出入高等住宅区的一位高大先生,戴蝴蝶结出入表姨伊凤娜·德·莱斯特朗杰公爵夫人的沙龙,由此认识了纪德、普雷沃等文坛名人。他那时的习作,充满年轻人的矫情,平凡无奇。21岁考取飞机驾驶执照,时而在空军服预备役,时而在商务公司当推销员,生活很不安定。1926年他进入拉泰科艾乐航空公司,飞行打开了他的视野,尤其在摩洛哥塔尔法附近的朱比角。经过18个月的磨练,从沙漠深处走出了我们今日认识的圣埃克苏佩里。公司派他在那里当中途站站长,其实只是孤身一人住在荒弃要塞的一间木屋里,途经飞行区的飞机一旦出事,他的任务是做好救援、联络、协调、处理等工作。他一无自卫手段,二无人身保障,在沙与天之间跟西班牙人与摩尔人打交道。遇到阿拉伯抢劫队骚扰,一夜数惊,骑上骆驼逃命。身处荒凉,接触异族,与同志分享水、面包与“最后的”时刻,使他体验到人的情意、与交流是人生的根本,并写出了奠定他作家地位的两部小说:《夜航》(1931)和《人的大地》(1939)。(该书在美国出版时,译名为《风沙星辰》)

    《夜航》写三架班机黑夜中同时从三个方向朝布宜诺斯艾利斯飞去,其中一架卷进暴风雨中坠毁的过程。读者阅读时感到自己随同飞行员在天马背上,穿越雪虐风饕的高峰、汹涌澎湃的涡流、瞬息万变的天空,绝望地在银河中寻找地球。纪德为这部书写了一篇出色的序言,称作者在一个大儒主义盛行的时代,提出“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对一个责任的承担”,生命的价值则是在创造性行动中转换成其他形式的存在,这点看法很值得他为之感谢。

    此后,纪德敦促他再接再厉,写一部“不要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而是一种……一束花、一堆锦缎,不受时空的限制,一个个篇章写出飞行员的感受、激情、思想,类似康拉德给海员写《海的镜子》式的著作。隔了8年,圣埃克苏佩里才向纪德和读者献出一串八株花的花束,起了一个公认为极贴切的好书名《人的大地》。这是形式介于小说与散文的集子,共分8章,每章独立成篇,都有一个主题,各章之间血脉相连,从航线说到同志、飞机、飞机与星球 、绿洲、沙漠、沙漠中心,最后归结到人。

    圣埃克苏佩里坐在驾驶舱里,飞翔爬升,看到的地球只是茫茫太空中的一颗星球,上面大部分是海洋、山丘、沙漠和盐碱地,当天文、地理、气候等条件成熟时,凑在一起就产生了生命——田野、草原、森林只占很小一部分。人在大地上定居才不久,自以为可以天长地久地住下去。在这块小小的布景前,流了多少血、泪和汗水,积集了多少怨恨、友爱和喜悦,殊不知火山爆发、海陆变迁、沙尘暴可以把一个文明毁灭殆尽,再回到一个创世纪时代的世界。

    他凝望星空时,发现生命是非常幸运的偶然现象,人的诞生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地球也因为有了人,才有了意义,这种看法形成他独特的人生哲学。生命决不是上帝赐予的礼物,而是人人要面临的一个问题。人在生存中会遇到接连而来的挑战,人必须行动,在行动中建立自身的价值。人的不折不挠的意志可以促成自身奋发有为,而上进是永无止境的,“走一步,再走一步,永远走不完的这一步”,可能“所有邮航班机都没有最后的终点站”。《人的大地》正文前有一段重要引子可以为之佐证:“我们对自身的了解,来自大地,多于来自全部书本,因为大地桀骛不驯。人在跟障碍较量时,才发现自己的价值。”

    圣埃克苏佩里生前以作家闻名于法国和美国,但是他自称是飞行员,其次才承认是作家,然而他不属任何文学团体流派。一次作客时他对梅特林克说:“我不是职业作家,我体验过的事我说不出来。我要全身心投入才能表达自己,甚至应该说才能让自己有思想的权利。”他是作家,但不是坐在作家俱乐部品咖啡的作家,他是13项专利发明人,是把矿物与金属看成是生命物的技术人员。他只写自己经历的事,从中提炼普遍存在的哲理,用诗意的语言、奇幻的比喻去表达。他把思想当作诗歌来写。

    《夜航》一书内灯火通明的办公室与雷雨交加的黑夜,一明一暗、一动一静,大反差的光与影画面交替描写,非常富于现代性。《人的大地》告别了传统小说,标志一种新小说的诞生。这不是形式的新,而是观念的新。早在1948年,萨特就说,圣埃克苏佩里的思想是参照人的生存而形成的,他专注的是人,他应该是存在主义作家的先驱。从我们今天来说,就是“以人为本”的作品。

    许多中国读者都是读了《小王子》而认识圣埃克苏佩里的,当他们怀着《小王子》留下的惆怅与忧伤去阅读圣埃克苏佩里的这两部作品时,会有另一种发现。《夜航》与《人的大地》部分章节写得同样优美诗意,但更带一种刚毅之气。飞行员遇难描述得像一场腾挪跌宕的云中芭蕾;瓜达什农田旁的三棵桔子树让人感到突然又回味无穷;雷纳斯角的姑娘启发法国诗人勃内·夏尔写出他的名篇;吉约曼在海拔七千米的安第斯雪峰行走六天六夜获救的例子,鼓舞纳粹集中营囚犯争取生存的意志。

    圣埃克苏佩里要越过表象达到本质,本质是眼睛看不见的;越过行动达到爱,爱是语言不能表达的;越过黑夜与星辰去感觉永恒,永恒是无法测量的。《人的大地》里没有情节,没有故事,没有爱情叙说,没有外貌描写,没有心理分析,独特之处是他把结构作了非常规处理,使人读来觉得这些内容可以触摸。他心目中永恒的品质,是农夫、牧羊人、毛纺女、园丁的品质,人保持了这些品质才会永远存在下去。

    一切都着墨不多,满篇都透露出作者的深切感情:“我们感到自己迷失在太空中,在成百颗远不可及的星球中间,搜寻着那颗真正的星球,我们的那一颗,上面有我们熟悉的田野、亲切的房舍、人的温情。”读了圣埃克苏佩里的这两部书,也会更理解《小王子》的含义,不会肤浅地认为小王子的玫瑰仅仅是指爱情。如果只是一则作者个人的爱情故事,《小王子》就不会在二战后50年间取得那么持久的成功,时局的发展,证明了圣埃克苏佩里的担忧多么有预见。

    (原刊《中国图书商报》,2002年。修改后收入《镜子中的洛可可》,上海社科版,200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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