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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可可中的镜子,镜子中的洛可可

马振骋

    西方艺术史有一个有趣的现象。许多新艺术风格刚出现时既没有理论,也没有名称;这些反而都是反动派给定的。在古典主义时代,一切非古典要素在正统者眼里,自然是一种偏离,那被斥为“哥特式”、“巴罗克”,意即荒唐可笑;到了近代,印象派、达达主义、野兽派,也是敌人嘴里的骂人话,都成了风格的代称。

    至于洛可可,有一点小曲折。17世纪巴罗克从意大利传入法国时,对于花园、假山洞上的贝壳状,岩状堆砌装饰,称为“洛卡依”(rocaille),即roc(岩石)后加个aille(后缀)。这词没有贬义。到了19世纪初期,“洛卡依”发展到繁琐、媚俗的地步。据说《红与黑》的作者司汤达看了意大利贝尔尼尼的作品后说,“贝尔尼尼是低级趣味的祖师爷,画室给这种情调冠上一个俗气的名字叫洛可可(Rococo)”。这些用弧线、S形线象征贝壳、旋涡、岩石的图案到处蔓延。不但用在建筑上,还用在瓷器、银器、家具、纺织品、日用器具上,产生怪异、不对称,极富装饰性的效果;雨果说:“洛可可只有发挥到荒谬绝伦,才看了顺眼。”这时洛可可又没有了贬义。

    洛可可对建筑的一大贡献,是剥离了建筑物外部与内部的依存关系。建筑物的形式与功能不必强求一致。这使内部装饰与设计取得重要性。工艺美术的地位凸显,色彩讲究艳丽夺目,主题轻松愉快,充满调情与嬉戏的内容。这一切都是顺应了18世纪法国宫廷浮华颓靡的风气。

    妩媚迷人、优雅、爱玩乐,这是洛可可的风格标志。洛可可知道死后没有真正的升天,只有人间存在一切欢乐与诱惑。它要表现一个青春常在,纸醉金迷的欢乐世界。否定死亡、罪恶、衰老、孤独。17世纪艺术中作为陪衬的田园牧歌风情,上升为主流题材。神再也不是光芒四射的阿波罗或者其他等级森严的希腊诸神。而是爱音乐,吹排萧,带领山林女神手舞足蹈、你追我赶的潘,象征爱与美的维纳斯。

    园林的原则也是“艺术让位于自然”,感情征服了理智。牧羊人帕里斯赢得了斯巴达国王的的妻子海伦的芳心。从泡沫中诞生的牧羊女阿修洛狄忒用符咒迷住特洛伊国王安喀塞斯。这是用寓意表现人间乐土“阿卡迪亚”的游观原则。法国摄政王时期(1715—1723),就有一个贵族“俱乐部”,设在蒙莫朗西附近的一座大城堡里。用笔画的灌木,人工的草皮地毯,虚幻的树丛穹顶装饰大厅,模仿田园景色。宴乐厅,爱情楼,从总体艺术的角度装饰了细木护壁板、挂毯、家具、瓷器,还有一个新增的组成部分——镜子。

    镜子使用在洛可可风格中,这要从光的观念去理解。每种艺术风格都对光有一种特殊的解释。洛可可要一种变异的,诉诸感官的光。在室内造成这种光的三个物质手段就是:人工光(白天是落地窗,晚上是蜡烛),白色装饰和镜子。落地长窗的特点不仅采光好,还因高而窄的形状接近哥特式比例,轻盈悦目。阳光从窗孔进人,沿着油亮的镶木地板渗入反照到整个房间,弥漫一种特有的光译。

    夜间,人工光来自蜡烛,在内墙上使用枝形壁灯和多枝烛台,中央则是挂大吊灯和大烛台,在较低的地方也布置光源。法国室内装饰家博夫朗(1667-1754)提出光源要置于6英尺的理想高度,也即略高于人的头部,可以避免眼睛下出现黑圈和凹囊。用柔和的光消除浓影,使光照下的物体更美,人更年轻有生气。威尼斯枝形吊灯上挂有无数车玻璃棱镜,稍一颤动,使闪耀的烛光变异,向四面八方散射。

    用光是为了否定一切黑的与“重”的东西。这种消除暗影的倾向甚至把房间角落都砌成圆的,使暗角一个不剩。在楼梯与阳台使用轻巧透光的格栅和铁栏杆,也是出于同一目的。

    洛可可的白色是冷白色,白色中掺加细研的金粉或银粉,形成一种物质化的闪烁。而且白色假发也违情悖理地使人呈现青春。装饰家为了营造闪摇、跳跃、飘动的幻觉,类似虚无缥缈的仙境,于是借助镜子,既增加室内的亮度,又摄走四壁内的一切残余重量,使一切像处于水晶盒里。

    镜室在欧洲王宫、贵族府邸有长久的传统。德国普罗默斯宫、宁芬堡公园、意大利波蒂奇宫……那里面的镜室都追求一种特殊效果。壁炉台上或者壁炉对面墙上,经常挂一面镜子,火与光相映成趣,象征着维纳斯(爱神)与伏尔甘(火神)。镜子又往往占据整堵墙面,把房间的一切反光尽收在内:打蜡地板,漆木家具,熠熠生辉的丝绸,色泽柔和的天鹅绒装饰布和窗帘,瓷器珍珠母摆设,还有铅雕像上如月辉般的闪光。都像星火在流动。

    镜子还照着人。在衣香鬓影中,男女宾主带着他们身上的耳环、项链、金属钮扣、饰针、搭钩、金表、戒指……也都成了墙上的艺术画。喜庆场面通过镜中映象反复出现,升华到一个超现实的境界。室内唯一的固定参照点是装饰性镜框,确定场景,镜框内容则不再有强制性约束,体积可以忽大忽小,忽近忽远。空间的观念不但改变,也神奇了。

    把镜子的张扬作用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要算是凡尔赛宫的镜廊,它造于1678——1684年间。镜廊的两边墙面各长75米,一边分成17个间隔,每个间隔镶上一块幕墙似的大镜子,面对另一边墙上17扇朝西的落地窗。夕阳西下时,落日余辉仿佛火山喷发的熔岩若瀑布似的挂在墙壁上。

    走在凡尔赛宫的镜廊,可以听到导游略带沧桑感的介绍,如果镜子的照像不会消失的话,可以反映出太阳王路易十四从风华正茂到老态龙钟的身影;多少王后宫妃,朝廷命妇经过前面要端详自己;蓬巴杜夫人在哪面镜子前把嘴角上的一粒点痣移动一下位置;后来被送上断头台的玛丽·安多纳特,16岁时初次进宫,还是奥地利大公主,一头美发,脸色红润,用手指淘气地在镜面上乱划;还有年迈的美国特使佛兰克林,穿着后跟磨平的鞋子,匆匆走过向法兰西王国求助……

    现在这一切历史都已消逝,留下大镜子还在凡尔安富对着西边的天空空照着。镜子的艺术是在变幻无常中寻求和表现自己的美学。

    (原载2003年6月《安家》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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