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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皮杜时代的万花筒文化

马振骋

    法兰西第五共和国的第二任总统蓬皮杜,带着他的秘密离开人间已经20多年了。他在不同时期和不同问题上,代表了秩序与变革,反动与进步,过去与未来。人人们对他的一生盖棺论定时,着眼于他的经济成就,他的工业发展意志,他在光荣3O年(指196O-199O年西方国家科技工业蓬勃发展时期)后期为法国作出的贡献。但是他在另一个领域也留下了深刻的标志,这就是文化领域——从文艺到生活方式。这位国家元首在这方面的作为叫人众说纷坛,贬褒不一,他的选择与决断时常引起嘘声和喝彩声。从中也可看出蓬皮杜的复杂性,甚至矛盾性。

    蓬皮杜时代的文化是万花筒文化,林林总总,什么都有:极端主义的城市规划;对12音体系音乐的狂热;对无秩序的压制;向所有文化创作领域提供大量资助;建立环境保护部;拆毁有历史意义的中央菜市场;兴建大量与巴黎风格不协调的摩天接;开辟《法国之音》电视节目。第一夫人克洛特·蓬皮杜穿时装大师最新设计,领导法国时装新潮流。第一任文化部长是以开放著称的贾克·杜亚曼。第二任部长是以“规范”闻名的莫里斯·特吕翁。

    这位政治上居中间的总统,在文化上是绝对的开明派。据第一任文化部长办公室主任贾克·里戈透露:“我们提出什么,他同意什么,虽然有时会嘟哝几声。”在蓬皮杜担任总理(1962-1968)和总统(1969-1974)期间,他重新开放了巴黎歌剧院,大厅天顶由俄罗斯出身的超现实主义先驱夏加尔重绘;扶持国家人民剧院,放松电影审查,银幕出现的画面更加大胆;让艺术品抵税法案出笼,使博物馆得到大量藏品,尤其在巴黎古色古香的博波区建了一个文化中心,一切文化学科在此并存交合,相互丰富,具体体现了蓬皮杜的文化观念。

    蓬皮杜结交了许多现代派艺术家朋友:苏拉吉、瓦萨勒里、欧纳斯特,努力去接触最新奇、最大胆、最有挑衅性的作品。他对他的发言人德尼·博杜安说:“当然,谁都会出错。但是10件作品中即使看错了9件,有一件值得留下,就没有权利忽视这件作品。”当他邀请亚冈设计爱丽舍总统府一间内室时,他并不期待他的作品会永垂不朽,他要求亚冈的装潢作品是可以拆卸的。他对电影导演让-吕克·戈达尔非常偏爱。他说在他的影片《中国女人》中看出了法国1968年事件的苗头。1968年事件迫使戴高乐在公民投票失败后辞职下台。

    他对现代艺术的鼓动也使他受到不少牵累。他没想到他在艺术家的眼光中是一位政治头面人物,最使他难堪的是《72-72展览》。那次展览是蓬皮杜倡议举办的,1972年在大王宫展出72位当代艺术家的作品,作为12年来当代艺术回顾展。预展那天,雕塑家阵线部分成员游行反对“蓬皮杜的展览会”。不知是否出于总统安全的考虑,共和国保安部队进行于预。这下子犯了法国艺术家的大忌,怎么竟然动用武装力量干涉艺术自由!真是乱上加乱。有的画家表示声援,在最后时刻决定撤回作品不展出,不愿意让人觉得他们是官方艺术的代言人。结果展览会不到几天就关闭,左派生气,右派讥笑,不但没有达到预期目的,还留下一大笔亏损。

    这件事成了一个转折点。蓬皮杜受到形形色色反对派的伤害,好像从此以后他也就此收起了开放态度。蓬皮杜在一次工作午餐时叫人传话:“跟您的杜亚曼说一声,不要搞自由主义了!”1973年议会选举后,他任命莫里斯·特吕翁当文化部长。在第一次新政府部长会议上,他对每位部长都提出一个工作方向,对特吕翁只是说了一句:“您的工作很简单。”同时用手做了一个拧螺丝的姿势。新部长在1973年5月4日对手下人说:“大家别指望我重点资助只想挖社会墙脚的艺术表现上。” 他还正告那些“一手拿化缘钵、一手拿莫洛托夫鸡尾酒来文化部敲门的人”,他们应该“选择”。

    还有一件事令人大惑不解。蓬皮杜是优秀的具有教师学衔的人、诗歌爱好者、一部专集的作家,向年轻夫妇推荐法国6大文学杰作,怎么会那么喜欢水泥建筑、大轿车、高楼大厦——这些都说不上是美的东西?

    根据他的辩护士的说法,这是因为他对现代化有一种不可抑止的热情。他在这方面也走得够远的了。不顾国内外强烈反对,他批准拆毁了19世纪由巴尔塔尔设计、左拉名著《巴黎的肚子》里动情描写的历史建筑——中央菜市场。起初那里作为汽车停车场,后来又盖起像炼油厂似的文化中心。他个人还提出在巴黎塞纳河入口处和西郊德方斯兴建宏大建筑的计划。到处派出推土机,扒平土地,挖个缺口,盖个大商场。社会党人克洛德·马蒂尼说这是“房地产共和国”!篷皮杜不理不睬,始终相信他的建筑师使命。建造,再建造,法国在这方面要迎头赶上,这是索绕他心头的想法。他申明:“没有大楼的大城市谈不上有现代建筑。”后来的总统德斯坦劝他削低德方斯区的大楼高度,他不但不依,还挑衅似地说:“凯旋门背后应该大楼林立。”即使是他的追随者也担心他的城市设想会引起纷纷抗议,蓬皮杜回答:“你们认为霍斯曼(19世纪拿破仑二世时负责巴黎大规模改造工程的大臣)对巴黎大动手术时,没有引起大喊大叫吗?”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发明” 环境保护部的人对汽车情有独钟。他说:“城市应该适应汽车的需要。”他深信自己很有理由去增加高速公路的里程数,要汽车直抵塞纳河岸边,幸而巴黎左岸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就停下来了。他直到生命最后时刻对汽车还是矢志不渝。他的健康情况迫使他取消许多公开露面的机会,他承认不能出入公共场所只有一个遗憾,就是错过一年一度的世界汽车展览会!

    蓬皮杜对当代的艺术是宽容的,城市建筑的决策有不少失误,然而在社会问题方面简直是反动的:严格遵守等级制度,对电视管制很严,限制女性(不离婚、不节育、不流产),直到德斯坦上台,法国女性才有了较好的待遇。蓬皮杜只是赶上部分时代潮流。有一位政论家说:“归根结蒂,他是1968年前的人。”

    蓬皮杜要让巴黎有一座世界上最大的现代艺术文化中心。法国政府为中心的建筑设计框行国际招标,有681位建筑师投标。经过法国评审委员会挑选后,32岁的意大利人兰佐·比亚诺和36岁的美国人理查·罗杰合作的设计中标。“这下不要闹起来了吗……”1971年,蓬皮杜看了中选的文化中心模型时也似乎这样说过,当时招标的要求是打破传统的设计框架,敞开文化的大门,吸引大众,激发兴趣,鼓励辩论……这两位设计师,竟要在世界第一历史文化名城内古意盎然的中心区建立一个“炼油厂”,而居然还让评审委员会采纳了!建筑上到处看到玫瑰色的管道,带青色的玻璃,纵横交错的房梁、桥架、门廊、悬柱、舷窗和烟囱,管子更像一团乱麻,既像机械车间,又像远洋轮船。42公尺高,166公尺长,6O公尺宽,10·3万平方公尺建筑面积上承载着离奇复杂的高科技、新文化的成就和梦想。

    这里不是传统中的文化殿堂:肃穆静谧,人走在地上不敢出声,说话低得对方也听不见,咳嗽一声要向旁边看上一眼……而是讲究自然怡得、愉快喧哗的集市!一天开放10小时,从中午12时到晚上10时,四周都是玻璃,不分馆内馆外,走道转弯都有室内植物点缀得像一角田野,宽敞的走廊简直像在街上散步,还有餐厅咖啡室,要不是夜间关门,在里面过上几天决不会感到无聊。

    尽管有人讥笑蓬皮杜文化中心是“文化超级市场”、“老巴黎中心的一块惹眼的陨石”、“建筑上的(大猩猩)金刚”、“钻井平台”,然而,这个被蓬皮杜本人称为时代标志纪念碑的成功超过了最乐观的估计。一进大厅,上面是蓬皮杜的一句话:“我热切希望巴黎有一座文化中心。它既是博物馆,又是创作中心,其中并列着造型艺术、电影、书籍和视听艺术。”中心设计时估计接待参观者每天平均7000人,在1977年开放时实际人数每天平均2万1千多人,1993年达到了2万5千6百多人……

    是什么吸引了那么多的参观者?首先是图书馆。里面有18O0个座位。可是一开馆就有读者蜂拥而来,唯恐向隅。图书馆面积1.2万平方公尺,书架长达15.5公里,每年增添书籍1.25万册。在阅览室可以看到世界各地的报纸,从法国《世界报》到中国《人民日报》,还包括什么《理发师侦察员》之类的行业刊物,在语言实验室可以学习世界上120种语言和方言。在资料室可以查阅法国各地博物馆收藏5万件现代艺术品的图片和文字介绍。

    其次是国家现代艺术博物馆。现有藏品3万多件。20世纪五花八门的流派作品应有尽有,丰富多彩,堪与世界最大博物馆媲美。现代艺术在法国,也只是到了6O年代末才引起官方注意和得到它的扶持,今天的负责人日尔曼·维亚特回忆说:“我开始这个工作时有一辆自行车,我从一个画室到另一个画室,跟艺术家共度几小时……”靠了这些热心人怀着早期基督徒一般的信仰,赢得艺术家遗孀的同情,捐出作品,在世的艺术家也纷纷捐献,到了后来蓬皮杜文化中心成立,才有经费大量收购大师的作品,尤其是艺术品抵税法规更使中心收藏大大丰富。可是因为缺少场地,一次展出的藏品只有80O件。

    加朗斯电影放映厅每年放4O0多部故事片,接待10-15万电影爱好者。旁边的电影资料馆有最早期到最近的电影资料。观众坐到小电视机前,利用电脑检索,任意调看世界电影史上经典之作,还有两个剧场,兼四个小放映室,每年举行20多场现代作品音乐会、60场芭蕾舞、40场话剧、150次讨论会、3O0场电影放映(故事片与纪录片)。此外少年艺术文化室,接待6-12岁的少年儿童,早早培养他们对各类现代艺术创造的兴趣。每年有22.5万少年儿童随着大人入内活动,参加戏剧、音乐、舞蹈等表演。

    还有匠心独具的工业创造中心,展示建筑、家具、城市建设、连环画、广告、摄影……等领域的新思想,不是与众不同的不收,与众不同即便未完成的也收。30O0平方公尺的展览面积上展出1000件设计品,从墨水瓶到幻影3飞机。包括家具、日用品、建筑设计图纸和模型。这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重要的是让人理解创造者的意图,追寻他的思想轨迹和潜在影响。本着这个宗旨,在中心可以看到勃勒埃在1928年设计而到1968年才投产的椅子。还不应该忽视音响音乐研究调谐中心,研究2O世纪的电子学来丰富音调,还有公共信息总汇对外免费开放,这也是2O0年前百科全书派的梦想:全球古今信息一切全凭自选。

    可是,蓬皮杜文化中心刚过16岁花季,却老态毕露了,像一艘船似地旧得太快,正在风华正茂的年代却遇到人生第三期的问题。它的绚丽多彩的内脏需要经常粉刷油漆,暴露在光大化日之下的肠道、玻璃皮肤和钢型骨架都必须进行认真地整容正骨手术,更不用说踩脏的地毯、污染的天花板和发黄的墙面。红色的观光电梯里面渗水,大厅像火车站光线不明,上面布满时刻表、窗口和自动楼梯。将近20年来一直有人对蓬皮杜中心的建筑看不入眼,甚至建议把它迁出巴黎。现在的确需要对它的面貌进行严肃的思考。

    蓬比杜中心主任弗朗索瓦·巴莱说:“这幢建筑基本上还是体现了中心的乌托邦思想。中心是无法复制的、独一无二的样板,60年代疯狂的规划产物;那个年代打破一切传统束缚,为所欲为。这幢大楼是景中有景,房屋与城市的组合,像城市的综合体……”

    (编注:本文编译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文中引用的部分数据资料已与现在不符;尤其是1995年后,蓬比杜国家艺术文化中心进行了耗资巨大的翻修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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