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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有两座山

马振骋

    巴黎有一条河,谁都知道是塞纳河。巴黎还有两座山:蒙马特尔(Montmartre)和蒙巴那斯(Montparnasse)。“蒙”(Mont)在法语中是“山”的意思。但是这两座山算不上是真正的山,蒙马特尔高度才130米左右,是地下开采场运出的废弃矿石堆积而成的。蒙巴那斯更是虚拟,那里地处人文教育集中的拉丁区边缘,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学生把那块阜地,戏称为希腊神话中太阳神阿波罗与文艺女神缪斯住的灵地帕耳那索斯山Parnassus,法语化的名字就是蒙巴那斯。
    恺撒在《高卢战纪》中第一次提到巴黎,用的是罗马名词“吕黛西娅”,被罗马人征服以前只是凯尔特渔夫歇脚的一座小岛。雨果的作品中提到:“小岛的沙滩是它最早的围墙,塞纳河是它最初的壕沟。”巴黎当时分为三块,一块是河中央的城岛,还有两块用满嘴大蒜味的当地老乡来说:“过小桥”是右岸,“过大桥”是左岸。到了十九世纪初,巴黎已被雨果称为“一颗星辰、一件杰作、一座凡人的耶路撒冷”。巴尔扎克更说它是“可写一万部小说的城市,世界的脑袋”。

    印象派创造了一种新的视看方法,崇尚自然光及光的组合变化;经过几十年的奋斗,莫奈、梵·高、雷诺阿、毕沙罗等画家被尊为大师,随着又有高更、梵·高、塞尚大放异彩,这使巴黎在绘画方面获得了当年威尼斯与安特卫普的辉煌。自后欧洲各国青年要学画,首先选择的是巴黎。
    1791年,法国是世界上第一次给犹太人国籍与同等公民权的国家。二十世纪初,法国在世人眼里体现了自由、宽容与人权。许多画家与作家,尤其来自沙皇俄国的犹太裔知识分子都进入这个国家,带来了他们的文化财富、感情和语言。
    年轻的穷画家到了巴黎,大都落脚在蒙马特尔,那里保留了有千年历史的磨坊和葡萄园。小街迂回曲折,石板屋顶参差不齐,安静的墓地,宗教的遗迹,徜徉在山林里不用多少想像力,便能想像出当年卢梭在坡地采集草药的情景。藉里珂、塞尚、马奈、莫罗、雷诺阿也都来这里写生。
    这里住着农民、工人、小职员,来自欧洲各国的移民,生活水平很低,人很乐观。这里有小贩推着小车沿街卖杂货,也会以几法郎、十几法郎收购穷画家的一幅作品。这里有小酒店、咖啡馆,吧台前放几张破桌,一法郎吃饱,两法郎吃好,四法郎吃得像个国王;不但如此,还给穷画家赊账,用画换一顿吃喝。这里还有四壁通风但租金低廉的旧公寓和画室。这里还有干娇百媚、跟画家一样饿得像狼的模特。
    那时在蒙马特尔的丘冈地可以遇到西班牙人毕加索、格里斯,荷兰人梵·东甘,意大利混血阿波利奈尔,瑞士人桑德拉斯,更不用说法国人勃拉克、弗拉明克、德莱、雅各布……这些人今日在艺术史和文学史中被称为开创一代风气的大师,在当时只是一群衣衫褴褛怪异、饥肠辘辘的波希米亚人。
    说到“波希米亚人”这个词,其实并不是确切的翻译。法语中有属于同源的两个词:bohèmebohèmien。据《罗贝尔》词典,bohème用的是转义,指生活无序、潦倒的穷艺术家;bohèmien才是生活在捷克西部的波希米亚人,在其他国家也称吉卜赛人或茨冈人。普契尼创作的三幕歌剧《La Bohème》,用的是前一种含义,如果谁要在这部歌剧里找个爱斯美拉达(《巴黎圣母院》)的同胞,肯定会失望。巴尔夫的《波希米亚女郎》是真正的波希米亚女郎,而普契尼《波希米亚人》中的鲁道尔夫与眯咪则是地道的法国人。把La Bohème译成《波希米亚人》易生误会,也有译成《艺术家生涯》的,还是不易理解,不过也真想不出更合适的译名了。
    在二十世纪第一个十年,以毕加索为首的一群波希米亚人,住在蒙马特尔山坡那幢称为“洗衣船”的破楼里,孜孜不息地在寻求新世纪的新艺术语言,创造了立体主义,名声逐渐传播出去。随着毕加索成名后迁出,一部分画家也有了自己的出头之日,这群波希米亚人开始风流云散。1914年一次大战爆发,德国艺术家不得不离开巴黎,回国后去军营报到。勃拉克、德莱、阿波利奈尔都参了军。他们回来度假时“波希米亚人”的集中地已经转移到了左岸的蒙巴那斯。野兽派、立体派……在蒙马特尔撒的种子,要在蒙巴那斯得到收获。

    当时的蒙巴那斯一方面还保存着贵族庄园、马厩,有马车出人边门的深宅大院。另一方而,交叉路口会搭一个临时游艺场,招徕好奇的观众。羊群沿着马路边缘慢悠悠走过。拉丁区的学生清早到草地上朗诵浪漫派、古典派的诗篇,就像北京郊外京剧演员对着城墙喊嗓子。雕塑家利用闲置的空地做雕塑工场。几条小街上有许多私人画院、镶框店和画廊。著名的蒙巴那斯公墓,奠泊桑、圣桑、波德莱尔,今天还有萨特与波伏瓦都在那里找到了最后的归宿。最古老的建筑有路易十四时代建的天文馆(1667),整幢楼没有一块铁,因为怕磁性;没有一块木头,因为怕火。最惊人的是有一座330级台阶的螺旋楼梯,其底部直至巴黎的地下墓穴。
    蒙巴那斯也有自己的“洗衣船”,那是“蜂箱”,一幢圆形建筑,因其形状像蜂箱,习惯上也就叫这个名字了。围绕主建筑是一圈菱形的小房间,楼里没有水、煤气、电,各扇门前有编号,门一开面积很小,到了晚上在门背后铺一条被褥,席地而卧,艺术家戏称为“棺材”。住的大都是从东欧国家来的艺术家,尤其是犹太裔的居多,因为那些国家禁止犹太人上大学、学绘画。在这里先后生活过的有,莱歇(法),阿尔基平科(乌克兰),柴达金、扎德肯、夏加尔(俄)、爱泼斯坦(英)。因而从“棺材”的缝隙里经常传出犹太人的讨论声,意大利人的歌声,俄罗斯画家房里模特的尖叫声。
    在拉丁区方兴未艾的象征主义、浪漫主义绘画,也往蒙巴那斯转移,这些人汇合后形成了举世闻名的巴黎学派。蒙巴那斯最高雅的咖啡馆是丁香园,以前这是从巴黎到枫丹白露的一个驿站。在“一战”前,可以在满地丁香的花园里跳舞,客人中有莫奈、雷诺阿、魏尔仑、纪德。但是从蜂窝里出来的波希米亚人消费不起几法郎一瓶的茴香酒,都汇合在三家店名有点相似的咖啡馆,那是La Dome(音为“多姆”,意为“圆顶”)、La Coupole(音为“库波勒”,意为“穹顶”)、La Rotonde(音为“洛东达”,意为“圆亭、圆屋”)。
    库波勒咖啡馆于1927年12月20日开张。这有个原因,因为“20”在法语中是Vingt,与葡萄酒词(Vin)同音。法国有一句俗语与我国相同:“酒可消愁”。从而暗含“到穹顶来喝酒消愁吧”。的确,像吉吉这部回忆录中说的,无论在那里工作的人、消费的人,都是为了一个“乐”字。后来赛马师夜总会开幕,通宵营业,在夜总会贴满招贴画、海报的墙头中间,有条彩色横幅,写着:“我们只失去过一位客人,他去世了。”从此蒙巴那斯不但在阳光下,也在星光下欢笑、喝酒、跳舞。
    在艺术史或者艺术家传记里,这些咖啡馆都是不可绕过的艺术圣地,实际上只是些装潢简陋的小店,出入也不是高档消费的客人,但是在墙上挂的,在木门上画的不少是现代艺术中的杰作。在当时是所谓主流社会看不起的涂鸦,今日已成为各国现代美术馆的收藏品。咖啡馆的真正价值是它们接受了处于社会边缘的真正艺术家。
    在蒙巴那斯有四人称为吉吉,一位是原籍波兰的画家吉斯林;一位是荷兰画家梵·东甘,他的荷兰原名缩写为“吉”;第三位是日本画家藤田的女友;第四位就是这部回忆录的主角阿丽斯·普兰。
    阿丽斯·普兰生在勃艮第塞纳河畔的夏狄戍,私生女,由外祖母抚养长大。她天生会唱歌、跳舞、画画,就像会说话那么自然。跟同样来自勃艮第的女作家柯莱特很像,性格倔强开朗,热爱自由,放浪形骸,对一切充满好奇。到了蒙巴那斯,被称为蒙巴那斯的吉吉。
    她是艺术家的福星、缪斯与宠儿。她为吉斯林、奠迪里亚尼、藤田、曼·雷、苏丁等当模特。这些画家无一不是值得人们写上一部传记的,后来也确实有人为他们写传记,而且还不止一部。吉吉的形象也通过他们的作品收藏在世界各地的美术馆里。法国的女性象征是玛利亚娜,而蒙巴那斯的女性象征是吉吉。苏丁画的一幅肖像,一位面貌姣好的少妇,姿态洒脱,戴一顶呢帽,穿一件简朴的长袖连衣裙,嘴含一支黑色镶金长烟嘴,更为大家所熟悉,这就是吉吉。她当模特以外,还在夜总会当主唱,载歌载舞,放开喉咙大唱:“加马莱的妓女都自称是处女……”,长裙里不穿内裤拿大顶,两条腿在空中乱颠,称为“天花板上走苍蝇”,当然是压轴大戏。她的荒唐与激情使她成为纸醉金迷歌舞厅的第一红人。诗人萨尔蒙说:“吉吉?她确实配做蒙巴那斯王后。”

    一位希腊古代哲人说,一个人不可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见到同样的水流。今日走进蒙马特尔和蒙巴那斯,在街上已看不到意气风发的艺术家群体。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法国文化部长马尔罗曾建议把洗衣船立为保护建筑,但是还未实施,冼衣船1970年5月12日在一场火灾中烧毁了。今日只是在附近竖了一块牌子,写着曾在洗衣船旧址住过的有毕加索、莫里亚克、东甘、格里斯、莫迪里亚尼、雅各布、萨尔蒙等等。蒙马特尔半山坡的丘岗地,街头艺术家用画架绕成一圈,给游人画肖像,总把游人(尤其是女的)的相貌画得更漂亮,因而很受欢迎。还有出售模仿郁特里罗风格的蒙马特尔风情画。
    在蒙巴那斯,圆顶、圆亭、穹顶依然存在,但是门面与气派已今非昔比,犹如国内各大城市的咸亨酒店,绝不是孔乙己老先生去吃茴香豆时的模样了。法国的艺术品市场最初是由俄国和美国收藏家的来到而火起来的。1929年纽约股市一泻千里,美国经济陷入大萧条,也使蒙巴那斯冷清了不少。阿波利奈尔在“一战”停战协定签订前两天死于西班牙流感,带走了二十世纪新艺术语言的先驱者时代。莫迪里亚尼1920年撒手人寰,十年后保加利亚裔画家帕斯森自杀身亡,结束了三十年的波希米亚人时代。此后巴黎文化活动中心逐渐移向圣日耳曼德普莱。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蒙巴那斯试图重铸辉煌,在巴尔扎克铜像脚下放了大桶葡萄酒,邀请文艺界名流,为蒙巴那斯的文艺复兴呐喊。地址可以反复利用,房屋也可以重建,装饰可以时尚、现代、先锋、超现实,但是灵魂不可能重新铸造。蒙巴那斯过去的也就过去了。
    今日意兴盎然的游客,手拿导游书,怀着好奇前来瞻仰世人敬佩的艺术家曾经热情生活的地方,对他们也可以算是一块流动的丰碑。

    (《爱情是这个样子的--蒙巴那斯的吉吉》,作者:【法】吉吉,译者:朱晓蕾,东方出版中心,2007年3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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