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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莱姆文艺复兴时代的棉花俱乐部

马振骋

    美国人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九一九年国会通过第十八条宪法修正案,俗称《禁酒法》,不但没有达到禁酒的目的,反而使私酒买卖一年比一年猖狂,还催生了有组织犯罪集团,在纽约哈莱姆区大行其道。
    哈莱姆位于曼哈顿北区,夹在东西梅迪逊大道与第七大道、南北第一三O街和第一四五街之间。十七世纪中叶,荷兰人在这里定居,因而先有一个荷兰名字Nieww Haarlem,对应荷兰城市哈勒姆来说,应是“新哈勒姆”,英语化后成为Harlem,常译为“哈莱姆”。两百年间,荷兰、法国、北欧殖民者的后裔在这个村子里的生活平静缓慢。到了十九世纪末,曼哈顿有三条轻轨直达第一二九街;还有大量欧洲移民通过埃利斯岛上的关卡,在纽约定居下来。哈莱姆大兴土木,大批四层楼的联体公寓楼,糅合了佛兰德式、罗马式和都铎式的建筑风格,像雨后春笋出现,成了纽约富裕白人的度假村。他们有自己的游艇俱乐部、文学杂志、交响乐团和妇女协会。
    一九OO年,纽约市政府宣布修建一条地铁,沿勒诺克斯大道贯通曼哈顿南区与哈莱姆住宅区,由此又掀起一阵造楼热。不料地铁线刚完成,经济衰退开始,形势急转直下,开发商发现造楼太多太快,房产市场炒得太热太高,哈莱姆很快变成了豪华的幽灵城。为了楼盘迅速脱手,直接向黑人推销。黑人因种族歧视到处遭到排挤,现在在哈莱姆可住进富丽堂皇的住宅,即使房价偏高也愿意接受。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迁入哈莱姆的黑人都是有钱人,也像白人中产阶级急于建立桥牌俱乐部和各种各样的协会,组织鸡尾酒会舞会,迅速促进哈莱姆的文化生活。成千上万欧洲国家移民纷纷回国参加战争,欧洲当然也没有移民过来,美国劳工空前缺乏,黑人很容易找到工作,待遇也较好。曼哈顿南区的黑人教会,买下整个整个街区,带了教区的居民迁人,哈莱姆区完全被黑人淹没。黑人住了进来,周围的白人则纷纷迁出,第一一O街成了真正的梅森-狄克逊线——南北战争时期的两军分界线。
    那时的哈莱姆不断有集会和庆祝活动,尤其夏天几乎每个礼拜天都在节庆或纪念中度过。黑人办了许多企业:殡仪馆、房地产中介公司、洗衣店……在这些合法的以外还有五花八门的非法经营:如地下彩券、妓院、贩毒……黑人社团也贫富两极严重分化,当然穷人总是占多数,变穷的黑人又把他们宽敞的公寓分隔成几个单元,转租给新来的黑人。到了二十年代初期,原先美轮美奂的豪宅变成人口嘈杂的大杂院。
    然而这又不是其他城市中一般意义上的贫民窟。哈莱姆不是大城市中一块死气沉沉的飞地,而是街面良好,铺子林立,人夜灯光明亮,有大马路和交通设施跟曼哈顿相连接的一块黄金地段。

黑人意识的觉醒

    “白人度假村”变成“黑色哈莱姆”以后,美国各地的黑人作家、诗人、音乐家都接踵而至,来寻找发挥自己的天才与智慧的机会。他们在这里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黑人社团里,面对的是巨大的黑人听众,倾听作为黑人在美国的经历与梦想。他们在挤满人的公寓里,阴暗的酒吧里,朗读自己的作品,表现自己的音乐。纽约公共图书馆第一三五街分馆是文学艺术家集会与讨论的论坛。在切磋与融合中产生了新的风格,不同的对待世界的方式,那时开始了“哈莱姆文艺复兴”,在爵士乐、舞蹈、戏剧、绘画、雕塑、写作中无不表现出植根于非洲的黑人意识;标志这场文化艺术运动的作品是艾伦·洛克的《新黑人》(一九二五)。杰出的代表人物有杜波依斯、亚伦·洛克、库伦……
    禁酒虽在一九一九年成为法律,“禁不该禁”直到一九二六年仍是国民中争论的一个主题。执法部门查封了十七万两千家私酒坊。黑社会集团比当局看得更清楚,嗜酒的人比执法人员更热中于到处寻觅私酒的来源。他们私自酿酒,建立私酒贩卖网,组织严密,分布广泛,也为以后的国际贩毒网树立了样板模式。
    哈莱姆开设了许多咖啡馆,私下向客人供应私酒,生意做得非常兴旺。店内设施布置简陋,乐队也只是三两个音乐师,老板在店堂中间放一只空盘或雪茄盒,客人往里面扔钱,一夜营业下来,老板与乐队拆账;为了防止揩油,还在钢琴旁边放一面镜子。
    起初哈莱姆的夜生活是清一色的黑人娱乐。白人歧视他们,他们在这里也歧视白人,黑人集会和协会活动固然不接纳白人,即使黑人开设的娱乐场所也不让白人入内。有两家剧院,“拉斐德”和“林肯”,专门上演被百老汇拒绝的黑人剧作家作品,这也是一种抗议。
    后来风气起了变化,也为了本地区的利益,让黑社会势力渗入哈莱姆,白人在这里开夜总会,不论设在哪里,规模大小,宗旨是一样的:为白人服务,向他们提供私酒和异国情调演出,同时又不逾越白人与黑人的界线。当时有三家大俱乐部:康尼旅店、天堂和棉花俱乐部;尤其是棉花俱乐部经过几年经营,把百老汇风格引入哈莱姆,又把哈莱姆风格引入百老汇,二十岁以上的纽约人可以不过问哈莱姆区里发生的一切,但是没有不知道棉花俱乐部的爵士乐歌舞剧;美国白人更是通过爵士这个另类艺术,才开始接触到与他们朝夕相处了两百多年的黑人的灵魂。

棉花俱乐部的诞生

    在私酒贩运网里,小唆罗是些犹太人、爱尔兰人、意大利人,后来犹太人不干了,爱尔兰人另去寻找别的冒险事业,许多人当了警察和消防队员,只有意大利人依然抱作一团,形成一个强大的组织。哈莱姆棉花俱乐部的老板却是个英国人奥尼·麦顿(Owney Madden),他是禁酒法前最著名的龙头老大之一,买下作为俱乐部前身的“德吕克斯”时,自己还在星星监狱饱尝铁窗滋味。
    麦顿十一岁到美国,十七岁就得到了“杀人者奥尼”的大号。一年后在爱尔兰人控制的“地狱厨房”(纽约西区第十一大道附近)指挥一个重要团伙“地鼠帮”。这是个身材瘦长、颇有风度的青年,表面上看不到一点流氓习气。他跟其他黑社会人物不同,对娼妓业和赌场不感兴趣,他的专长是不动声地勒索,武装袭击,抢劫仓库,向政客行贿,把他们拖人脏水后听任他摆布。
    他有绝对聪明的头脑,纽约黑社会最迷人的微笑,也敢于挺而走险,手段非常残酷。这样的人当然树敌不少,逃过好几次暗杀;他对敌人也不手软,警方已经指控他犯有四桩命案。一九一二年十一月六日他正在乔木舞厅跟一名女青年谈得起劲时,突然发觉有十一名歹徒围了拢来,但为时已晚,他们对着他开枪。外科医生从他身上取出六颗子弹,大难不死,治了几个月居然恢复健康。麦顿的手下人在一周内干掉了十一人中的三人。麦顿住在医院时,其他团伙处心积虑要抢占他的地盘。帕特西·道尔散市流言说奥尼将一生残废,这叫他听了甚为不悦,出院后就追逐道尔,还亲手把他宰了。他被捕时承认自己的罪状,被判在星星监狱坐十二年牢。那时他才二十三岁。
    麦顿尽管身陷囹圄,依然掌握团伙的领导权,注意外界动静,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当禁酒法通过时,意识到这是个大好机会,可以在东海岸推销他酿造的“麦顿一号”啤酒。他买下可容纳四五百人的德吕克斯俱乐部,自己不出面,在台同上也没有自己的签名,即使后来出狱,也不常去俱乐部。
    纽约夜总会、酒吧、赌场毫无例外都是由犯罪集团控制的。麦顿在娱乐公司董事会里名义上只是个普通董事。董事长是山姆·赛里斯,一个无人知晓的扒手;秘书长是绰号“法国大个子”的赌牌老手乔治·德曼奇。他们第一个任务是给俱乐部改名。但是至今没有人确切知道为什么采用“棉花俱乐部”这个名字。有人猜测周围原是棉花地,也可能俱乐部只接受白人顾客的经营方针;无从查考;不过美国人一说到“棉花”,就想起弯腰劳动的黑奴。反正这个名字非常“南方”。
    为了保证职工的忠诚,俱乐部里非艺术性服务人员:仆欧、跑堂、厨房、大班、打手……都是从麦顿的老窝芝加哥那里招来的。在台上表演的艺术家也多数来自那个城市,这种做法到一九二七年才有所改变。对演出人员另有其他要求,歌舞剧的女孩身高约一米七十,能歌善舞,年龄不超过二十一岁。
    俱乐部大厅呈马蹄形,厅深处是乐池,三面环绕桌席,后面又高出一层座位,一直延伸到墙壁前。这两层桌子上面又有包厢。这样容得下七百只座位。布置充满非洲情调,完全满足白人顾客的猎奇心理,一片丛林中间有许多人造棕榈树,桌椅、窗帘、桌布都十分奢华。俱乐部的宗旨是:我们不怕花钱叫客人舒服,客人也不怕花钱寻求舒服。因而环境是顶尖的,演出是顶尖的,酒菜是顶尖的,服务是顶尖的,价格也是顶尖的。
    演出上花样百出,按照齐格菲歌舞团格式,布景富丽堂皇,演员阵容庞大。在百老汇因排演《黑鸟》而出名的刘·莱斯里,被重金礼聘,出任艺术总监,著名波士顿作曲家杰米·麦克休谱写歌曲,从芝加哥请来安迪普里欧的密苏里人乐队。有关创作、编舞、导演、设计、服装制作都是白人担任,在舞台上唱歌跳舞的都是黑人,坐在乐池周边的客人又都是白人。类似的剧目在百老汇也演出过,但是走进棉花俱乐部,观众有吃有喝,桌子离舞台的距离更近,乐队与剧团的演出更商业化,因而也更随意,更热烈活泼,舞女的着装也更豪华更妖娆……这一切使曼哈顿南区的白人在百老汇散场后也会向哈莱姆涌过来。
    大厅内气氛热烈,但是秩序井然。俱乐部行政部门虽都是黑道人物,在管理上讲究规范,一副绅士派头。要求工作人员衣着笔挺,对待顾客彬彬有礼,举止一丝不苟,尤其演出进行时更为严格,不但服务人员行动悄无声息,如果哪个客人大声喧哗,马上有服务员轻轻向他暗示;他不听,领班过来有礼貌地请他保持安静;这一切都不起作用,大堂经理过来对他说他已经得到了关照,要是这声最后警告还无效,那时几名打手过来把他提起来扔出门外。
    在其他俱乐部端盘子的仆欧都一边走一边跳查尔斯顿舞步,棉花俱乐部认为这种情趣不高,不要求他们的人这样做,但是规定他们服务时动作细致周到,一招一式都有讲究;遇到爱虚荣的顾客要引人注目,仆欧也会在开启香摈酒瓶塞子时表演一手,把塞子弹得又高又响。
    由于营业时间直到清晨,许多娱乐界同道在结束自己的演出后也可来这里坐坐。他们的出现又吸引一部分人前来一睹名人风采。好莱坞歌王平·克劳斯贝、喜剧红星杰米·杜朗特、剧作家艾弗林·柏林、作曲家科尔·波特都是棉花俱乐部的贵客。英国蒙巴顿勋爵夫人光临以后,称赞棉花俱乐部是“哈莱姆的贵族社会”。小提琴家海菲茨说:“说到精彩演出,只有棉花俱乐部。”

灯红酒绿与刀光剑影

    棉花俱乐部的成功引起许多酒吧的摹仿,但是它们缺乏创意,简单摹仿往往不能维持多久,有的甚至只维持两三周就关门大吉;但是一家歇业,立刻便有两家新开,哈莱姆这个弹丸之地,一时间有七家大俱乐部、十八家歌舞厅,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整饬风纪的“十四人委员会”会把这里看作是淫靡之地。
    一九二五年六月,联邦法官弗朗西斯·温肖把封条贴上棉花俱乐部以及其他八家舞厅的大门,控告它们违反禁酒祛,起诉书上列举四十四条罪状,指名道姓要董事长赛里斯和麦顿负责,何况两人还有前科。最后俱乐部逃过一劫,两人也没有再度入狱,只是交了一大笔罚款了结官司。关闭三个月后再度开业,人员有所变动,最主要的是赫曼·斯塔克当了舞台监督。
    斯塔克原先就是俱乐部的雇员,善于使用冲锋枪,却是个典型的舞台监督。他身材魁梧,性情暴躁,嘴里不停嚼一支粗大的雪茄,俱乐部在他的管理下达到鼎盛时期。他说服董事会启用唐·希利作为舞台剧策划和制作,希利指导的歌舞团演出模式至今依然在舞台上有相当生命力。
    希利年纪不大,但已是娱乐业的老手,他最出名的是扮演一个嘲讽禁酒祛的醉汉,面孔瘦削,嘴唇紧抿,一顶礼帽,一只红鼻子。他能唱能跳,会插科打诨。更主要是他与麦顿团伙控制的其他音乐厅长期合作经验丰富。希利喜欢节奏紧凑、场面热闹的演出,“节奏,节奏,还是节奏”,这是他的信条。他看准了到哈莱姆来找乐子的观众心理,“一般说来,剧情总是围绕几位人物构思的,比如乐队的音乐家,别出心裁表演的舞蹈家,演员或随便什么别的人,只要他是明星就行。演出持续一个半小时或两个小时,中间穿插一段响亮的歌曲……”这些有一定套路的演出只是希利菜单的一部分,其他还有瑰丽雄伟的场面,变幻不定的灯光,也为以后拉斯维加斯赌场的歌舞表演开了先河。
    禁酒初期,黑社会势力入侵哈莱姆的夜生活。拜伦·维尔金斯禁酒前就在那里经营他的俱乐部,一九二六年初他还抗拒团伙的勒索,不久就明白他要继续营业,必须向不同的帮会付保护费,并且购买他们出售的私酒。有一次他因酒的质量太差拒绝收货付款,一天早晨在自己的俱乐部门口被一名吸毒者用匕首刺伤。这种事都做得不露痕迹。

埃林顿公爵的出现

    一九二七年是哈莱姆区历史上发生许多重大事件的一年。那一年弗洛朗斯·米尔斯从欧洲载誉归来,大家组织宴会庆祝。米尔斯生于一八九六年,四岁上台演出,五岁赢得巴克和凯特沃克比赛大奖,她有几个美名:快乐王后、黑鸟、黑美人,她唱灵歌、勃鲁斯、雷格泰姆、爵士,在台上的表演无人可敌,美国第一的齐格菲歌舞团邀请她入盟,她拒绝,宁可参加全黑人的演出,她希望她的“成功能使人们改善对有色人种的看法”。不料庆宴后一周,米尔斯突然因阑尾炎悲惨早逝。当时因录音技术太差,她演的又是舞台剧,因而没有音响或视觉资料记录下她的杰出天才。她出殡时,几十万人上街送行,为哈莱姆地区最盛大的葬礼。
    那一年棉花俱乐部密苏里乐队的指挥安迪·普里欧也与世长辞,他是个才华平庸的音乐家,但是他的故世让乐队缺了指挥,必须另外聘人,新来的一支乐队使这个俱乐部为美国音乐史添加了辉煌的一章。
    当时主管俱乐部工作的哈利·布洛克邀请乔·奥里弗(外号国王)的乐队,尽管给出了哈莱姆最高的包银,国王还是嫌低没有接受。新剧目推出时期日益逼近,布洛克为此十分焦急。杰米·麦克休说他认识一支华盛顿人组成的乐队,由一个埃林顿公爵指挥,曾在纽约时代广场肯塔基俱乐部演出一年,目前正在费城献艺。根据麦克休的说法,这支乐队演奏的恰是他为剧团编写的这类曲子。
    麦克休的介绍没有引起重视,首先埃林顿公爵从来不曾在芝加哥演出过,对他的忠诚没有把握。况且他也不在纽约。但是在麦克休的坚持下,布洛克同意让公爵前来面试。据埃林顿后来的自述:“必须有十一人的乐队才能为这出戏伴奏。我们在肯塔基只有六名乐手。面试约定在下午,等我凑满十一人时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他们匆匆赶到棉花俱乐部,所幸布洛克自己也大大迟到了,没有听到其他应聘者的试奏,只听了埃林顿的乐队。布洛克听了觉得可以,也没有其他比较,就跟埃林顿签了合同。埃林顿事后得意地说:“这说明要在适当的时间到达,在适当的人面前演奏适当的曲子。”
    可是,埃林顿乐队第一天在棉花俱乐部的演出令人大所失望。他们在费城的告别演出,与棉花俱乐部的新剧目的首场演出挤在同一天。在费城演奏完毕收拾乐器,只是在开幕前几分钟才赶到哈莱姆,大家又累又紧张,演出时根本不在状态,观众只是出于礼貌零零落落有几下掌声。布洛克责怪麦克休有眼无珠,麦克休只好啃手指甲,担心会不会因此和埃林顿一起被炒鱿鱼。
    埃林顿首次演出蒙辱居然还留了下来,全亏哈莱姆的黑人音乐家大肆宣扬,这些人虽进不了棉花俱乐部,但常在另一家叫“墨西哥”的人开的酒吧喝它的特色酒“九十九度”,据公爵说再加一度就要引起脑壳爆炸。他们对公爵的乐队赞不绝口,这些赞扬不久越过第一一0街,落入曼哈顿的白人音乐家的耳里,引起好奇都来这里听一听,俱乐部负责人并不精通音乐,但是不会不知道这些人的观摩以及他们的正面评价意味着什么。埃林顿和他的华盛顿人乐队站稳了脚跟,也从此打破只有芝加哥人才会演奏爵士的偏见。
    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四日演出的新剧目特别长,有十五场之多,埃林顿在其中也演奏了自己原创的曲子,有《哈莱姆河水颤动》,后来灌成唱片风行全球。最出名的两场是《跳舞狂》和《爵士狂》,麦克休领会了在那个爵士时代的主要精神,所作的曲子通过埃林顿乐队的演奏,让观众感染到这份“疯狂”。哈特维克(中音萨克斯管)、米莱和戈里(小号)、格里欧(鼓)俱都是一时之选。尤其是格里欧,不但是乐师,还是利迪乐器厂的乐器设计师,设计各种各样的打击乐器。他上台时面前各种打击乐器堆积如一座小山,大鼓、小鼓、定音鼓、排钟、达姆达姆鼓……还有些其他乐队见所未见的;有的乐师和顾客专门是冲着他的乐器才来观看的。格里欧在台上制造的效果,如密林虎啸、非洲部落战争舞蹈,都使观众的神经获得美妙的震颤,疑似处在原始森林的原始部落中间。每位乐师都身怀绝技,又懂得把自己的一份艺术融合到整体演出中,处理得丝丝入扣,配合得天衣无缝,乐句浑然合成为一种和谐的天籁,二十年代最受欢迎的乐队指挥、有“爵士之王”之称的保罗·怀特曼和他的改编乐师,每晚到棉花俱乐部去听,听了一个星期后,不由惊叹:“这种惊人的音乐,我们连拍子也偷学不来的!”
    棉花俱乐部原来只想以充满异国情调的表演招徕怀着猎奇心理的顾客,不料向埃林顿以及他这一代的天才表演家提供了平台,他们展开宽厚、低沉、拔高可以响遏行云的嗓子,唱出他们积郁在心的哀怨、伤痛。再加上他们祖祖辈辈终年暴露在日月风沙之中,土地就在脚下,星星就在头上,磨练成一尊尊铜像似的躯体。他们的肢体动作比语言还要丰富多情,扭股摆腰那么袅娜和谐,简直是摆动的诗篇。
    据一份资料记载,荷兰西印度公司一六二六年贩运了十一名黑人,把他们看作是半人类的孩子,经常虐待他们,有时也容忍他们。一七—一年奴隶市场开设,不久纽约五分之一的人口是黑人,他们生活在暗影中,工作死亡自生自灭。纽约州最后一名黑奴是一八二七年七月四日解放的。解放的黑奴生活贫穷如故。吉伯特·奥索夫斯基在《哈莱姆:一个贫民窟的诞生》中说:“不满现状的知识分子……并不把黑人当作个人看待,……”现在突然从棉花俱乐部的黑人及其音乐舞蹈中发现了另一种人的灵性的存在,创造了“新黑人”的概念,其实说明了他们对于黑人的现状一直熟视无睹,从一家普通的歌舞厅,最后成为黑人灵魂的展示台,这也是今日提到棉花俱乐部的真正意义所在。

危机声中依然歌舞升平

    一九二九年十月二十九日,那个“黑色星期二”,纽约华尔街股市在被投机者炒得火烫之后一泻到底。谣传有大批人在交易所跳楼自杀,好奇者特地来华尔街躲在门洞里,病态地希望看到哪个倒霉鬼从空中跳下来。
    在哈莱姆,夜总会依然夜夜门庭若市,一派歌舞升平气象。路易·阿姆斯特朗率领他的乐队从芝加哥到哈莱姆演出,吸引一批观众前来欣赏他的《热腾腾的巧克力》。埃林顿也大红大紫,他的乐队同时在棉花俱乐部和齐格菲歌舞团排演的《秀女郎》中演出,格什温为《秀女郎》谱曲,里面演奏了《一个美国人在巴黎》和《丽莎》。一九三0年埃林顿给法国歌舞明星莫里斯·谢瓦里埃在富尔顿剧院伴奏,然后夏天又去好莱坞参加影片拍摄,这样他无法两地兼顾,棉花俱乐部允许他离职一段时期。在百老汇一家小夜总会看中了卡勃·卡洛维与他订约,终使这位富有天才的青年脱颖而出。
    卡洛维生于纽约州,在芝加哥开始音乐生涯,一边在乐队打鼓,一边在克拉纳学院攻读法律。经过经纪人的介绍,他跟密苏里人乐队合作,乐队自普里欧逝世后群龙无首,有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来指挥正是求之不得。
    起初老乐师对卡洛维的指挥风格感到吃惊。乐队响起第一个拍子,他就动个不已,直至最后一拍。他挥舞双臂从乐队走向麦克风,跟着节拍疯狂跳舞,头发与燕尾服下摆飞向两边。密苏里人惊讶得差点打错了拍子,但是观众十分欣赏,兴奋地看着他既活跃又充满悬疑。确实有一次卡洛维忘情之下,一脚踩空从台上滚到台下,伤了踝骨。
    抱着自娱自乐与接近观众的双重目的,俱乐部演员演出结束后也会到其他俱乐部去消遣,经常应现场客人的要求,即兴表演他们的拿手杰作。唐·希利还在周日晚上组织“名人夜”:幕布拉下,演员们卸妆,穿上自己最好的服饰,到客人桌子前作秀,动作优美雅致,给全场创造一种迷幻的氛围,既使舞台的情魅得以延续,也吸引客人注意自己增加知名度,取得极佳的宣传效果。媒体赞誉棉花俱乐部里个个都是“三 T姑娘”(TallTanTerrific:修长身材、深色皮肤、美艳惊人)。

迁入百老汇,一个时代的结束

    一九三三年十二月禁酒法正式取消;在此之前当修正案还在国会讨论时,市上已经出现啤酒买卖。帮会预感到官方会加紧管制,各派争夺地盘的厮杀也更加剧烈。一九二八年,记者赫伯特·阿斯布里写过一部书《纽约黑帮》,用江湖黑话夹杂帮派规章,把曼哈顿各个“犯罪摇篮”培育的流氓地痞描写得活灵活现。黑帮团伙最早确是新大陆的特有产物,这里存在富与穷、奢侈与匿乏的强烈对比。对纽约素有研究的杰罗姆·恰里姆说,纽约是移民与难民的领土,他们经常在现存的社会系统中找不到位置,不得不创造他们自己的交换方式;既然被排斥在“合法的”名利权势之外,就制订自己的法规;这些歹徒后来被《教父》、《美国往事》等影片表现得淋漓尽致。
    但是总的说来,二十年代纽约黑帮引发的暴力,跟阿尔·卡彭时期的芝加哥还是不可同日而语。一九二九年二月卡彭一手策划爪牙冒充警察,冷血处死七名莫兰帮成员,造成“情人节屠杀案”震惊全美。因《暴风雨》一剧而窜红的埃塞尔·沃特斯,曾在芝加哥阿尔·卡彭经营的夜总会工作,好不容易挣脱帮会的控制,到了纽约后满足地说:“我虽也是混在黑社会里的女孩子,还是要说我宁可跟从没见过意大利凤尾梨(手榴弹)或短铳手枪的人一起工作。当我回到纽约,庆幸自己居然还活着。”
    只是到了一九三0年前后发生的两件火拼大事,使哈莱姆的霓虹灯蒙上了永不消退的阴影。第一件是卡洛维在埃林顿从好莱坞回来交替工作后,冒冒失失跟棉花俱乐部的竞争者种植园俱乐部订了合同,也带走了一部分观众。某一个晚上,种植园俱乐部来了许多不速之客,掀翻桌椅,打碎玻璃,举起吧台扔到人行道上,虽然谁都没有真凭实据,但都怀疑是麦顿一伙兄弟干的。几星期后的一个清晨,棉花俱乐部的哈里·布洛克的尸体被人发现在公寓的电梯里,身上全是子弹窟窿。
    第二件事较为曲折复杂。曼哈顿的私酒贩卖是由奥尼·麦顿控制的,布朗克斯是为外号叫“德国人舒兹”的阿瑟·弗莱肯海默所操纵。舒兹的助手科尔跟主子吵了一架后,被他的打手杀害。科尔的弟弟文森特要给哥哥报仇,杀了舒兹的两个人,还要分到一份好处。纽约黑帮一般不轻易杀人,要由老大们开会表决,决定下手时就雇个杀手解决。文森特的做法是对帮规的真正挑战。不久他在大街上又干掉一名舒兹的人,还杀死一名五岁孩童,伤了好几名路人。他在警察与黑帮的两头夹攻下,陷人绝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纠合几名死党,绑架了棉花俱乐部的乔治·德曼奇,还要绑架康尼旅舍的老板;老板不在办公室里,遂又扣留老板的弟弟,勒索大笔钱款,准备远走高飞。麦顿和康尼付出赎金,表面上这件事到此为止,大家不再重提。事实是一九三二年文森特在第三十三街电话亭里被人用机枪扫射,死在血泊中。
    同年秋天,麦顿也不再露脸,原来他自愿要求回到了星星监狱,真正原因从来没有弄清楚过。他在一九三三年正式释放,到阿肯色州温泉城去颐养天年。
    尽管棉花俱乐部里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哈莱姆街上的黑人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随着经济危机,根据“城市联盟”的统计,一九三四年哈莱姆百分之八十居民依靠社会救济勉强过日子。一九三五年三月十九日区内一名黑人少年偷了一把刀子被抓,谣言传说少年被活活打死,这像一颗火星点燃了火药库,黑人多年积聚的怒火一下子爆发,一夜之间商店被抢,到处有人放火,暴乱数日后才制止。这件事结束了哈莱姆的好时光,原来尚有信心的黑人作家和艺术家灰心丧气,一切又陷人历来黑白分明的两大壁垒。白人从此不敢贸然闯入哈莱姆区。黑人遭到歧视情况严重,一九三五年,国际著名歌唱家玛丽亚·安德逊竟在纽约找不到一家酒店让她入住。
    棉花俱乐部决定迁到百老汇。一九三六年二月十六日,哈莱姆的棉花俱乐部黯然闭幕,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七个月后又在百老汇重新开张,这是另一个时代的开始,涌现了另一批明星:伊维·安德逊、比尔·罗伯逊、杰米·伦斯福特、邓特里奇三姐妹……

    (原刊在 2004年5月《万象》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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