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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主义其实不完全自然——左拉的小说《小酒店》

马振骋

    十九世纪下半叶,欧洲正经历一场强大的思想政治运动,使大家注意到工人的贫困,——从约翰·罗斯金到卡尔·马克思,从发起大罢工到成立救世军,都在寻找医治的良药。知识界对直接取自社会现实的文学作品表示愈来愈大的兴趣。

    左拉《小酒店》初稿开始于1875年夏天,从《左拉通信集》中可以看到此书的写作过程。他要写一部描写平民的小说,还要写得不落窠臼。并有了大纲,他还相信从来没有小说家对工人生活作过这样广泛的探索。

左拉的《小酒店》

    左拉的小说讲究自然主义的严谨科学性。在思考情节以前,先入手做环境研究。只有建立了系统的材料,才去构思故事情节和构造人物性格,就像搜集数据和资料,然后再来写社会报告。

    他选中了巴黎第18区的金珠街,这个街名虽然很有诗意,却集中了左拉小说中所需要的一切底层社会世俗戏剧要素:城郊结合区,屠宰场与医院,贫民窟与奥斯曼市政改造计划中的新楼,还有面向乡野广阔的外马路。他记下街道与房屋的外貌特征,以及洗衣场、旅馆、酒店、小铺,甚至它们的招牌店名。他观察走在路上的群众,记录他们的姿势,还画下速写。他也仔细瞧着一位洗衣女工干活,详细抄录熨洗价目表、女工薪水。还打听以后对他创作有用的其他行业,如盖屋顶工人、螺栓丝工、扎花工。这种写作方法后来很长时期成了现代小说家的基本功。

    《小洒店》书中库博的病情与死亡情景几乎是“逐字逐句照抄圣安娜医院观察所得”,登在V·马尼昂医生的酒精中毒著作中的“一个病例”。

    小说的准备工作做了将近一年。集中了他的回忆、看法和读书摘记后,左拉开始思考总体与局部的结构。他是这方面的建筑大师,懂得如何分布各段描写、叙述和情景。各部分有段落,段落与段落之间需要有什么样的过渡和衔接,总之,《小酒店》的全部形成,“几乎是用一种写公文的方式”。

    这是一部分评论家对《小酒店》的批评,也是人们指摘自然主义小说的缺陷。左拉针对批评的回答是:“我看到什么说什么,我把它写成状子而已……我的作品不是抱有偏见或从事宣传的作品;它是真实的作品。”还说:“这里可以看出人怎么生、怎样死。我只是一位笔录员,不允许下结论。”

    尽管这么说,作家的眼睛不可能只是像照相机那样工作。就像我们读了福楼拜的《萨朗波》,虽然来自同一作家的手笔,比《包法利夫人》更多一层他心中原有的浪漫主义天性。左拉规定自己严格有条有理地按照自然主义的写作,也无法使他摆脱青年时代受到的颓废浪漫主义的诱惑和抒情手法。

    比如他对金珠街上那幢大楼的描写:“像一堆砂石大疙瘩……被雨水淋得发腐剥落……竖在蓝天下睥睨邻近的屋顶……留出几堵接待墙,像老朽的颔骨对着空地张开。”这简直是超现实主义的描写。对小酒店的色彩、气味,酒客的不安、迷信与害怕,气氛窒息、沦落,左拉力求延长“瞬间”,加强感觉。

    其实,一切的客观与真实的描写、阐述,都离不开主观的渲染。自然主义如此,反自然主义的种种流派也是如此。

    此外,自然主义、古典主义、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以及反叛一切的先锋思想,都永恒地存在于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只是遇到时机,哪一种想法表现得更为突出。在艺术上也是如此,某个观点可以创造美,反对某个观点的观点也可以创造美,这不是从每次所谓的颠覆与叛逆中可以看得出来的么?

(198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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