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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田的荒漠化——婚外情在法国

马振骋

    “忠诚,我一向忠诚……”这是歌星夏尔•特莱内唱的一首流行歌曲,法国人一听也会跟着哼这个叠句。可是你要是真的相信,未免过于天真,要知道婚外情与烹调同样都是法国人引以为骄傲的民族遗产一部分。尽管自我封闭症日益严重,尽管艾滋病迅速蔓延,他们依然像在从前的好时光,毫不犹豫给自己的婚约戳上几刀。然而有一个重大的差异,今天不再是男性独霸的天下,他们的妻子与伴侣也纷纷加入这种游戏。

    以前,丈夫酒醉饭饱后,死皮赖脸追求别人的妻子。有个很难听的词叫做通奸,可是除了忏悔师以外,恐怕谁也不会责怪男的。如果女人不保持贞洁——太少了——被人抓住,那就太糟了。离婚是禁止的,离家也没有地方去。避孕药还没有发明,有了私生子,母子双双一齐被逐出社会。道德得到了维护,秩序得到了巩固,一切又有条不紊。人们把这个称为“和谐”。

    是什么破坏了这种和谐?事情还得从女人说起。说来奇怪也不奇怪,法国资产阶级执政开始于200年前,而封建式的家庭结构遗留到20世纪中叶还相当坚固。在文学艺术中女性是必不可少的崇拜对象。但在政治社会地位上却低得可怜。法国妇女直到1945年才第一次有权参加选举,大大落后于泰国、菲律宾、缅甸。仅仅是在30年前,法国妇女不经父亲或丈夫的同意还是不可自由支配自己的钱财。1965年开始,妇女才有权在银行中单独开帐户,而不用丈夫签字的准许书。

    财政的自主权给一切自由打开了方便之门。历史的急速发展使男人和女人都感到吃惊。逐渐地,女人学会了掌握时代变革带来的好处;避孕药、就业机会、堕胎自由……今天她们终于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到头来有个丈夫干什么用?”最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更是这样回答:“一点也没用!”既然女人再也不需要“他”的钱,再也不需要他对怀孕的意见,再也不需要他对选举、离婚或工作的意见,又有什么要靠着他呢?难道要问他对爱情、对温情、对忠诚的看法?事实证明他的心比他的影子还变化得快。贤妻良母型的女人正在消失,谁也不能要她们闭嘴不讲话。女人再也不愿受人摆布,听人花言巧语。更厉害的是她们心里在说:“他做,为什么我不做!”

    1980年,发行量极大的女性杂志《她》第一期有一条大字标题:“我们跟男人是不是(几乎)一样不忠诚?”然后以调查资料作为依据,得出颇为引人深思的结论:如果受调查的妇女说的话可以相信,那么女人中有68%是不忠诚的,而男人是80%。她们中间26%肯定她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或者没机会发生这样的事。另外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你周围有不忠诚的事?她们中70%回答说有,并说出细节。

    西蒙娜的故事是很有代表性的。她说:“我18岁结婚。起初我爱丈夫,我对他体贴温柔。他也是。但是彼此在一起非常无聊……当我的三个孩子长大后,没有人再需要我了。这是在1975年左右,我35岁。我感到非常孤独,非常悲哀,没人理我,我也没有机会遇到外人。我开始对自己的生活提出了疑问。我的朋友都是丈夫的朋友,他们让我讨厌。我自己的朋友都参加了工作。我对自己说我为什么不去工作呢。我进了一家商店当售货员,在那里遇见了我的情人。我羞得要死,丈夫戴了绿头巾,还不知道。我连看他一眼也不敢。同时我又感到自己更舒心、更美,更轻飘飘。事实上我宁愿他知道。有一天他的妹妹碰见我与那个人在一起。丈夫问我,我最后承认了,心里松快了。他气极了,恨得什么似的,揍了我。为了报复还对我说,结婚以后不久,他就跟我的一些朋友搞上了!我恶心极了,就离开了他。”我欺骗你,你欺骗我,我不愿意你欺骗我,我多么想不欺骗你……今天女人地位与经济得到了独立,使男人顾忌的,不是不敢再欺骗,而是更不敢承认有不忠诚行为、大家欺骗大家,有的出于爱情,有的出于无聊,有的出于报复,有的出于机会,有的出于挑战,有的要证实自己还有魅力。这一切中间还有一个深刻的内因,就是使人生保持一种欲望,这种欲望是脆弱的,瞬息即逝的,但是生气勃勃的。因为婚外恋使爱情增添了罗曼蒂克色彩,因为它在床头销魂的阴影里散发禁果的芳香,因为它留下了罪的烙印和欲的灼热。

    15年前,有两位作者合作写了一篇出色、挑衅性的论文:《爱的新沙漠》。“如果今天有一种浪漫主义的话,它描写的是性欲,不是感情。它以肉欲代替情欲,以性代替心。”他们还说,为了追求乐趣,爱情给自己造成了不可愈合的创伤。我们要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这个时代以为有了避孕药,开创了一个无辜的时期,大家脸上出现了笑容。

    这本小册子还提出一个警告;真情消失,欲念衰退,随之而来将是一种矫情,或者更可说是一种厌恶。今天警告确实得到了应验:“性”生病了,“爱情”也气色不佳。性的解放使眉来眼去成为多余,不用甜言蜜语,不用羞羞答答,经常可以一拍即合,唾手可得。这个时代对胆怯的人是无情的,对胆大的人是太美了。有一句成语嘲笑只知坐享其成的人:“等待天上掉下烤熟的鹌鹑。”如今烤熟的鹌鹑真的从天上掉下来了。

    可是性一开始解放便厌倦了,爱的沙漠日益扩大,“在巴黎,一半家庭是由一个人组成的。”不管这句话逻辑上通不通,调查统计表上确是这样写的。是什么使大城市生活的人患上自我封闭症,这倒很难说清楚。不过对他们却有一个非常形象的比喻,那就是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在摩肩接踵的地铁车厢里,一个人头戴一副耳机,鼻架一副黑镜,摆出一副谁也别来惊动我的神气。

    70年代,男女的交往非常容易,男人和女人可以高高兴兴并肩走在路上,参加共同的活动,尝同样的羊奶酪,穿同样的牛仔裤,学同样的课程。这都很有趣。渐渐,差别的消失冲淡了男人的欲望。女人也不再是搂在男人强壮怀抱里需要保护的小动物。阳刚之气受到了怀疑。一位比你多赚5000法郎的女人,一位指挥20来个男人的女人,一位工作时间比你还长、也穿西装、也穿裤子的女人,你能跟她去比阳刚之气吗?你怎么居然要她在处理正事时比你还站在前头,而在搂抱缠绵时低声下气呢?而女人则埋怨;男子汉到哪儿去了?他们出现时为什么又那么窝囊?他们要找的是妈妈,而不是伴侣。

    为了发狂地追求个人满足,人们从来没有像现在工作得那么辛苦。这是在等待爱情,还是在回避爱情的故事?爱情真的那么可怕吗?意大利心理分析与性医学家维利•帕西尼说:“恋爱也意味着感情冒险、突如其来的电话、神魂颠倒、打乱时间表和增添性欲。”这一切真那么值得去试试吗?他的一本题为《亲》的书在意大利销了5万册,书中写道:今天对于我们来说,有性的关系比每日共同生活要容易得多。性再也不是一件真正高兴的事。一起睡过觉也不说明两人就乐意共用一柄牙刷。

    今天,就是一对结婚或同居的人也在寻求保持一定程度的距离,这是由于大家的要求经常是矛盾的。她要时间,他要钱;她想睡懒觉,他惦念工作;她希望复习功课,他要与她做爱——两个人总碰不到一块去。可以这么说,家庭需要稳定,而夫妻间又需要某种程度的不稳定。帕西尼提出了一个残酷的问题;你愿意跟那个人各顾各地待在一顶阳伞下,还是心向心地隔开500公里?这个问题确实不好回答。

    有的人风流事接连不断,这也不能解决孤独的间题。这类事来得快去得也快,最后导致欲望衰退,终于有一天要想清静,愿意早晨醒来一个人,害怕艾滋病,一切不干了。没有病毒,没有病,没有心乱。没有激情——也是一片沙漠。当然艾滋病不会解决问题,但从某种角度看,澄清了一些问题,原来抑制性欲是有避孕的问题,现在这种限制不存在,就得问自己到底有没有真的欲念。如果没有真正强烈的、非做不可的欲念,就不要去惹是生非。还是一个人乖乖回家,舒口气横在床上睡你的大觉!

    这位性医学家又说;“以前有过性不消化症,后来又有性回潮。过度就会产生欲的饱和、厌食和下降,这在男人身上特别明显,虽然他们似乎是性自由的主要受益者。”

    这样说来,爱情岂不是一种幻想,情欲岂不是一种病,理解岂不是一句空话,夫妻岂不是一个过时的观念?那么,文学、电视、爸爸、妈妈都在撒谎骗我们?

    哲学家安德烈•贡特•斯彭维尔在私下对朋友说;“归根结蒂,女人对男人的要求,是男人没法给她们的。”他还说:“失败的、难于生活的不是爱情本身,恐怕还是男人与女人的相互关系……或许解释很简单,有谁说过我们这些男人和女人生来是为了一起生活的。”

    是啊,结婚跟其他许多制度一样,也只是人的一种创造。

    ( 选自《巴黎,人比香水神秘》,199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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