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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是艺术创作的动力”

——印象派画家卡特林访谈录

[法]比埃尔·瓦利埃
译:龚 容

    贝尔纳·卡特林(Bernard Cathelin)1919年五月二十日生于巴黎。中学时学习古典文学课程。1939年,自愿参加公益事业。1945年,在法国国立高等工艺美术学院学习了三年,同时在比安香的画室学画。1948年,作为法方代表被派往布拉格参加国际学生联合会首届会议。1950年,荣获布鲁门塔尔奖。1953年,荣获艾米莉·娄威奖。1958年,《纽约先驱论坛报》的周日增刊以他的照片作为封面。1973年,环游世界:去纽约、旧金山、塔希堤、东京、香港、缅甸、尼泊尔、印度、莫斯科(扎格斯基)旅行。

    卡特林是一个创造者。他在无意间缔造出一个独特的世界。它有着开阔而宽广的空间,和他生活的时间、感受的时间交织在一起,和我们所谓只属于艺术家的时间交织在一起。与这些时间贯穿一起的,是他对理念中和谐之境的追求,是他对运用强有力的表现手法来揭示抽象本质的追求:透过表象来发现事物的本质,来达到和谐完美的生活境界。他对很多细节处理让人感到趣味无穷:他能画出一个手势的优雅、妇女肩膀的柔美灵活、一种姿态的韵律。他能展示鲜花的眼花缭乱之美,能一丝不苟地勾勒出房屋和家具的精确线条,能捕捉到山的动感,能表现麦田的宁静。

    在他的许多构图中,我们可以发现到一种庄严的风格,这种风格能激发人们肉体和精神上的热情。因此他的画充满了浓郁的人情味,一种全球性的魅力。他画中的妇女虽如泥土一般质朴,却含蓄而有节制。他那气势恢宏的风景画,似乎是对造物主发自内心的赞美。他画的简陋的茶室,看上去像一座宫殿。他把里海之水和威尼斯环礁湖的水融成为一体。他让迷样的日本神龛和勒巴蒂埃的下层雇工在同一个情境中出现。在他笔下,考究的哥特式餐具橱与绿色背景下摆着棕色水罐的农家黑木桌有着惊人的相似。卡特林能让它们和谐地在同一个世界里存在。
 



比:小时侯你时常去德隆度假。你是否还记得当时的情形?面对着一张脸,一片风景,或者一束鲜花的时候,你最初的感受是什么?你有没有对自己说,将来要当一名画家?

卡:在勒巴蒂耶,我度过了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那时候我还是个少年,和我母亲住在一起。那地方令母亲感到如鱼得水。她这个人酷爱幻想。在她的精心安排下,我们的居所洋溢着一派温馨暖人的气氛,没有一丁点的矫揉造作,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给人以安逸恬适的美感。一簇簇野花吐露着淡淡的芬芳,花瓶质朴无华,随处都可以买到。各样摆设都那么别具一格,流露出一派柔和,简洁,优雅的意蕴;因此自然而然的,我就踏上了从艺的道路。那时候我画水彩画,值得一提的是我画的一幅布瓦隆风景。它描绘一座建在山巅上的教堂,许多房屋环绕在它周围。我看见什么就画什么。记得我曾用一只临时拼凑而成的画框作画,上面的钉子都来不及敲平。我还从家里的织物橱取出一条用旧了的麻布被单,将它绷在画框上。这个画框长30到40厘米,宽15到20厘米。在它上面,我画下了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一位奥菲利娅式的少女,脖子如天鹅般细长白净;胸前挂着一串花环,茫然地站在我想象中的风景前方。我整个青少年时代一直受到这种艺术氛围的薰染。正因为有母亲无微不至的关怀和陪伴,我才成了一名画家。

比:我们觉得,你的许多画作,都烙上了激情的印痕。这份激情,虽说受到严格的控制,却又是栩栩如生的。你是否认为激情是艺术创作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卡:激情不仅是艺术创作中不可或缺的一环;更是艺术创作的动力。没有激情的驱使,你怎能表现出有价值的东西呢?要是没有激情的驱使,你的作品只会显得空洞无味,谁也不会被你打动。正是激情赋予了我们无比珍贵的时刻,此时我们相信,自己在一瞬间发生了巨变——在这一瞬间里你就是万能的上帝,虽说事实上这不可能。对于这个基本原理,雅克·马里蒂安一度这样分析,他说这个短暂的瞬间,往往把凡人的创造(纵然丰富多样)同神明的创造区分开来。或者也可以这样说,这一瞬间你瞥见了令人心醉神迷的图景,正如画家找到了传说中难以企及的圣杯。

比:你从不讳言自己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但你的作品却缺乏明确的与宗教有关的的主题。虽然从诸多方面看,你的绘画都可以说成是对造物主的赞美;这你作何解释呢?

卡:作为一名画家,我从未尝试过有关宗教的主题。举例说来,我从没有画过圣母怜子图,抑或耶稣受难像这类作品,然而我本人最喜欢的一幅画却是《阿维尼翁的圣母怜子图》;这也许是因为,我觉得在尝试此类宗教题材以前,必须经过充分的准备和足够的练习。不久前,蒙特雷格的本堂神甫,问我是否愿意装饰由他管辖的那座教堂的布道坛。他是在五月份来拜访我的,他竟然以为一到七月份工程就可以全部完结。当得知我起码要花两至三年时间来筹划那项工程时,他非常的惊讶。还是跟以往一样,我首先开始了想象,脑海中浮现出耶稣复活的那个壮观场景。覆盖画面的是一大片黑色:坟墓敞开着,年轻的耶稣躺在前方,圣母从右侧走来,背景展现维科斯地区阴沉晦暗的风景。使我觉得棘手的是,必须用暗示而非记录的手法,来处理这个叙事性场景。为了不让我所属教区的神父失望,我把一幅画有神龛的纪念碑式的巨型日本版画赠给了那座教堂。在日本,居室内部的神龛,是人们沉思冥想的特定场所。如今这幅版画被当作教堂的背景挂在祭坛高台的上方,对我而言,它有着一种宗教上的寓意。

比:说到宗教主题,让·卡苏曾这样说:“尤为重要的是,不要透露得太多。”把表现手法化到最简,是你孜孜以求的目标,你还试图通过这种简化的方式,来达到至纯的境界。对卡苏的这一观点,你有什么看法呢?

卡:当我在牟尔洛制作版画时,我得到特许可以在诸多场合中与安德列·布丹见面。这位画家是毕加索的朋友,和毕加索一样,他也是那个以卡恩威勒-路易斯·莱里为首的、极富传奇色彩的小集团的一员。布丹身材魁梧,仪表堂堂,嘴里时常衔着一支雪茄,虽然嗓音低沉沙哑,说起话来却妙语如珠,他说过许多格言,至今令我无法忘怀。这是他经常说的一句话,“我们总是过于饶舌了”。你瞧,他一语中的,道出了全部真相。当你在画布上一连挥洒了好几个月,最终你会发觉,要突出浑然天成的整体效果,仅仅靠把颜料胡乱堆砌到画布上是没有用的。我常常觉得布丹言之有理。而且每一次,一旦我删去了那些对构图毫无必要的多余细节,画面便获得了更为强烈的效果和力度。此外,你还必须牢牢把握你的叙事风格。以上所述虽不是至理名言,却是我本人一贯遵循的原则和评判优劣的标准,对我们的工作是不无裨益的。

比:关于绘画,我们已经谈过很多,也写过很多了。你是否认为文学和绘画彼此关联?语言和色彩、美术构图和书面表达互为影响?一幅画激发文学家产生了灵感,使他们写下令人难忘的篇章,但也许绘画对文学家的影响远远超过了文学对画家的影响……

卡:诚然,绘画和文学存在着某种联系,撇开各种表现手段不谈,两者都同样受那种推动力的支配,也即是激情的支配。站在一幅美术作品前,我们能感受到那股激情的震荡力,正如一首诗,或一篇感人的文章,能够唤起我们胸中的情感。不过我认为绘画无须具有文学性。绘画有它自身的规律,有它自身的价值观。你必须用颜料,用各种绘画工具,去表现你的喜怒哀乐,而且你绝不能放弃追求个性。可以举个例子来表明我的想法,比如,布拉克的《盘子里的鱼》远远胜过马克思·恩斯特随便哪一幅作品,勃纳尔画的浴女比布劳纳所有的画作都更加出色。

正是通过这种方法,我们才得以揭示出难以描述的抽象事物的本质。仅仅靠“在画布上把颜色按照一定的顺序涂抹”,难道就能向观众传达出强烈的情感吗?

比:马尔凯曾说,他厌恶那些表面看来已臻于完美的东西,正如他仇视谎言一样。这话是不是意味着,对一位画家而言,任何事物都不是静止不变的;譬如说,他站在一片风景跟前,这片风景会因为光线的明暗变化、季节的交替更叠、乃至那一天艺术家本人的情绪波动而有所不同?

卡:我们又回到画家徒劳无望地追求绝对完美、追求“上帝应许的极乐之境”这个老话题上来了。有这样一则轶事:一次勃纳尔忽然之间心血来潮,他躲开陪伴他的朋友,用随身携带的小颜料盒修改挂在博物馆墙上的一幅他自己的作品。至于我呢,当我的作品还挂在画室墙上的时候,甚至在它们就要被送去参展以前,我始终不急于在上面署下自己的名字。这大概是因为,在我心目中,它们仍然处在未完成的阶段。这儿另有一则轶事:一位二流画家邀请科克杜和拉迪盖去欣赏他刚完成的画作。在他的画室中央竖着一个画架,其上毕恭毕敬地供着一幅肖像画。这位画家认为此画无疑是他的代表作,他不停念叨着:“它还没有完成……”。在整个访问过程中,拉迪盖一直是面无表情,告辞的时候,画家把他送到门口,嘴里还在念叨那句口头禅:“它还没有完成哩……”,这时拉迪盖实在忍无可忍了,终于抱怨说:“那就发发慈悲,赶紧把它画好吧……”

比:当然,一幅绘画作品最终必将完成。换句话说,它应该蕴含一种完整而精确的素质。可是会不会存在这种情况,一旦从事艺术创作成了画家的当务之急,他却发觉自己陷在另一个困境里了:画家有限的技巧妨碍了他去表现灵感?

卡:灵感必须凌驾于技巧之上。后者是可以习得的,然而,灵感是本能自发的,是无法习得的。当你开始作画时,换言之,当你准备对这种冲动作出反应时,正是这种冲动,迫使你往画布上挥洒下真实的情感,绝不要让技巧成为你的绊脚石。

安德列·洛特写过一部指导绘画技巧的颇受好评的书籍。不用说他自然是个非常好的老师,但是,他是否也给我们留下了可以与他文学上的成就相媲美的宝贵的绘画遗产呢?还有这样两则事例:别人时常告诫我们,在作画时,千万别把韦罗内塞绿与锌白或者钛白混合在一起使用。但是那条规则难道吓唬住了凡·高吗?

大约四十年前,还在牟尔洛的时候,我遇见了毕加索,当初我们大家试图定下一些作画规则,比如:“噢不,那个么你别用版画来做!”不过,他硬是冲破了条条框框,谁的意见也没有听取。现在,当我想到那些对他的创新实验和探索精神赞颂备至的文章时,觉得这些规则真是太可笑了。

比:马尔罗说过:“艺术家并不忠实地再现世界;他正是这个世界的叛逆者。”你是否认为,为让这个世界从无形变为有形,你不单单承担了解释者、演绎者,或者造型艺术的诗人这些角色?

卡:就我个人而言,我不大同意“叛逆”这个词。从字面看,它有种咄咄逼人的意义,但我完全赞成“再现世界”那条术语,这意味着艺术家必须达成一种主观的认识,一种对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存在着的生灵,对大自然的认识。

正如勃纳尔所说,只有依靠思索,只有对所见之物不断进行过滤和筛选,才能发现事物的本质。勃纳尔还说过,当他看见插在花瓶中的一束玫瑰,与其说他想盲目地模拟自然,不如说他更想画出看见这束花时自身的感受。

比:我总是随身携带着的一本小红皮书,那是你的《旅行素描画册:速写和草图》(1973-1974),此书显示了你作为一个长于描绘的美术家的才能,依我看,关于这一点,我们谈得还不够充分。你如何看待打草图?

卡:草图至关重要;它为整幅作品定好结构。总的说来,我很喜欢打草图,也很喜欢构图时所画的轮廓线。还有什么能比那些中国绘画、日本绘画更美的呢?只需寥寥数笔,一个富于诗意的宁静世界就跃然纸上。还有什么能比塞尚的闲笔更美的呢?它们突出了圣维克托瓦山的全部庄严。最近,阿诺河洪水的泛滥对佛罗伦萨的古代壁画造成了的破坏,修复过程中,我们得以欣赏到壁画下层的草图。即使是几个世纪以前,画草图也是绘画的基础。而我记得马蒂斯说过:“在作画之前先画草图,就和在翻译拉丁文前先翻译希腊文一样不易。”德加这位美术家中的天才说过,草图、颜色和结构的相互调和才形成了浑然一体的效果。正式在帆布上画油画之前,先在速写簿上画好草图,才能引发出强烈的激情。它们奠定了基础,而后“才开始了作画这项冒险活动”。

比:历代的美术作品中,哪一幅对你影响最大?哪一幅是你最想画的?

卡:我认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绘画,是一幅绢画——《源赖之朝的肖像》(1143-1206)。马尔罗曾誉之为“远东的蒙娜丽莎”。它描绘了一位身穿和服的将军,作为背景的镶板则像一幅抽象的图画,他的脸是用牡蛎壳粉画上去的。一次日本朋友见我们玩得不尽兴,就问我们,离开日本之前最想看到什么。我的妻子雷吉娜和我异口同声地回答,“那幅《源赖之朝的肖像》”。虽然这很难办到,况且那位博物馆馆长脾气非常固执,就是不肯把这件日本艺术的瑰宝拿出来,最终我们还是见到了藏在雪松木盒里的肖像画。对我而言,这是一幅里程碑式的作品,我觉得它可以和另一幅让我如痴如醉的《阿维尼翁圣母怜子图》相媲美。它是一切艺术品的起点。不揣冒味地说,这两幅画我都很想画。

比:你的德隆组画源于你对母亲和童年岁月的回忆,它们不时出现在你的画作中,是否可以这样说,在你内心深处中蕴藏着一幅精神风景图,它和你的画家生涯密切相关?

卡:有时候,生活会带给我们一连串意外和惊喜。十年前,有位编辑曾邀请我分析一下日本俳偕诗,那是一种三行诗,第一行和第三行有五个音,中间一行有七个音。为了体会地道纯粹的日本民风,我和雷吉娜出发去了九州岛,那个岛位于日本列岛最南端。在那里,汽车所经之处,没有西方国家惯有的那种公路标志牌。换句话说,我们只是在漫无目的地行驶。去阿苏山途中,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转过一道弯,眼前突然出现一片令人叹为观止的风景:远方横亘着一条条狭长的五色缤纷的地形带,那里蔓草丛生,还点缀着一、两棵树木;但是整片风景给人以平和安宁之感。我当然把它画到了速写本里,外出漫游时我总随身带着这个本子。回到画室以后,我画了一幅名叫《圣洁的风景》的作品。此画现在被人借去参加瓦朗斯回顾展。它正是我精神的风景。

比:你是否认为,在你的绘画生涯中,你已经创造了一个属于你自己的世界?是不是存在着“一个卡特林的世界”?

卡:这问题我一时难以回答。当今艺术流派中,我最为推崇比埃尔·勃纳尔的绘画风格。他毕生追求通过绘画来表现情感,从不受各种潮流的左右,正是这些潮流在不断改变艺术发展的方向。

比:他从不受任何艺术流派,如立体艺术、黑人艺术、抽象艺术的影响。他坚持每天作画,从不间断,这种不倦的精神,使我深为钦佩。许多收藏家们都很想见见我,并对我说,我的画带给了他们欢乐,使他们感受到和平与宁静,使他们在忙碌紧张的现代生活中获得了平衡。为此我真得感谢上帝!
 



    就我平时对卡特林的了解,我认为他是个创造者,他于无意间缔造了一个独特的世界,上述谈话印证了这一点。确实存在一个卡特林的世界,它有着宽广开阔的空间,这和他生活的时间、感受的时间交织在一起,和我们所谓的只属于画家的时间交织在一起。与这些时间贯穿在一起的,是他对理念中和谐之境的追求,是他对运用强有力的表现手法来揭示抽象本质的追求。艺术家们懂得如何抓住一具形体、一片风景、或者一束鲜花的本质,这是一条高于现实的深邃真理:透过表象来发现事物的本质,来达到和谐完美的生活境界。卡特林对某些绘画细节的处理也让我感到趣味无穷:他能画出一个手势的优雅、妇女肩膀的柔美灵活、一种姿态的韵律。同样,他能展示鲜花的眼花缭乱之美,能一丝不苟地勾画出房屋和家具的精确线条,能捕捉到山的动感,还能表现麦田的宁静,这些方面他都能做到驾轻就熟。

    在他许多作品构图中,我们还可以发现到一种严谨庄重的风格,然而奇怪的是,这种风格却能激发人们肉体和精神上的热情。卡特林的画充满了浓郁的人情味,观众说那是因为他去过意大利、日本、美国、墨西哥和法国这些国家。这种全球性的魅力确有其神奇之处。他画中的妇女虽如泥土一般质朴,却含蓄而有节制。他那气势恢宏的风景画,似乎是对造物主的发自内心的赞美。他画的简陋茶室,看上去像宫殿。他把里海之水和威尼斯环礁湖的水融成了一体。他让迷样的日本神龛和勒巴蒂埃的下层雇工在同一个情景里出现。在他笔下,考究的哥特式餐具橱与绿色背景下放着棕色水罐的农家黑木桌有着惊人的相似。卡特林能够让它们和谐地在同一个世界里存在。

    人、树木、精灵,与天空和海水交融在一起,谱成一首有力奔放的歌曲。卡特林开拓出一片新天地,这是一个怀着崇敬之情的、才能卓著的凡人,献给他的天父——万物的主宰的一份最神圣的礼物。

    卡特林说过,对他来说,唯一重要的事,是带给别人欢乐。这一点他做到了。

                                             比埃尔·瓦利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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