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沙首页  >>>   文章  >>>   法兰西之无盐

  
  
  

法兰西之无盐

云也退

    把萨特那篇著名的绝交信——“致亲爱的加缪”——从头到尾读了一遍。尽管有郭宏安先生打预防针在前:“萨特是个巨额的词语消费者”,我还是感到一阵阵煎熬,一种从眼球到心灵的折磨:他不是像嵇康给山涛写信那样开门见山表白心迹,而是搬来车载斗量的词语把对方活埋,排出五六个反问句让对方晕菜,让人根本无力来甄别文中的逻辑问题。萨特是杰出的思想家,也是杰出的话痨,落笔动辄千万言,这一封信就超过二万字,它就像放出的一梭子霰弹,即使打不中加缪的要害,压也能把他压死。

    这切合了我的一贯感受:萨特不单外形不佳,就文风而论也是属于丑陋的。他的一些名篇,例如这封绝交书,再如《弗朗索瓦·莫里亚克先生和他的上帝》,时人可能会认为犀利有气势,但这种威风凛凛的势能,从某种程度上说其实是语词本身的重力而非逻辑力量使然。更长些的文章,如收入这部《萨特读本》的阐释“介入文学”理念的《什么是文学?》则更是如此,虽然萨特是个注意逻辑的作家,但一望无垠的词语,长而又长的段落,至少是不符合现代人的阅读习惯的,很容易把读者吓跑。说句不恭的话,萨特很适合做个网络写手,因为在网上,文章长度和好坏大体是成正比的。

萨特

    虽然绝了交,萨特还是一直在关心加缪的创作。他曾高度评价五年之后加缪的小说《堕落》,但《堕落》却是加缪全部作品中最暧昧不明的一本——因为他刻画的克拉芒斯身上聚合了萨特和他本人在不同时期的影子。萨特赞赏这本一反常态地琐碎、絮絮叨叨、神经质的书,被萨特推崇为加缪著作中最费解也是“最精彩”的一本:因为费解,所以精彩——从中多少可以看出萨特的趣味:玄理化、抽象化,越是艰深,越让他咀嚼得津津有味,而且总能读出自己想要的东西来。

    “齐之无盐,善美者不能掩其丑;越之西施,善丑者不能掩其美。”尽管萨特平生著作等身,才华超群,但从外貌、性格到他的思想旨趣来看,必须承认他属于“不能掩其丑”的一类。他跟加缪相比,不论是形象还是作品,都会让人想起歌德的名言“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一个矮胖,一个高大;一个两眼斜视,一个目光炯炯;一个是酒吧的教授,一个是地中海的宠儿;一个枯燥抽象,一个性感放荡。有时我们很难想通,萨特当初是怎么招加缪喜欢的:他的文字生涯从一开始就透出与现实生活相隔膜的强烈的理论性,他喜欢走抽象化的路数,喜欢晦涩,在文字的丛林里滚一身一脸的泥。

    哲学如此,文学也是如此。《艾罗斯特拉特》讲述一个仇视社会的人的故事;《墙》有着一个黑色幽默的结尾;《禁闭》、《死无葬身之地》之阴郁、沉闷更不待言。他最有名的小说《恶心》里,作为故事发生地的虚构的小城“布维耶”,其法文字面意思是“泥土之城”,市容肮脏乏味,天空整日价灰蒙蒙的,难怪主人公洛根丁要感到“恶心”,感到身边净是一些“粘滞的东西”。萨特很敏锐地捕捉到了现代人的焦虑:例行公事、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重复性劳动,全无精神寄托地一天天混日子。但是这些东西全部都是负面的。如果说生活是一帧彩照,那么萨特只关心它的底片的样子。一部20多万字的小说里没有几点亮色,只是一再地重复加深读者的对“恶心”的体验。

    然而,丑陋的萨特的一生名满天下,作为作家,作为哲学家,作为左翼社会活动家,乃至作为革命家。埃德蒙·威尔逊说,萨特确实很容易受到各种各样的批评,但他毕竟是一个文人——“un homme de lettres”,他大概是想说,不能要求一个文人在各条线上都站对队伍。索尔·贝娄则从另一方面评价道,威尔逊喜欢萨特“大概是因为他们对许多相同的事物都持反对意见。”——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萨特到处跟人对着干,自然也就有很多同道。再往深里推一步:如果总是针对负面的东西写作,那文风适当丑陋一些又有何妨呢?《恶心》道出了很多人真实的郁闷;至于那封两万多字的绝交书,对那些反感加缪的人而言,即使理不清逻辑,怎么也得算一把重量级的匕首或投枪吧?

    就在萨特战后如日中天的时候,大才子鲍里斯·维昂出版了小说《流年的飞沫》。维昂似乎是萨特最早的萨特迷之一,和左派歌星、女“波希米亚人”朱丽叶特·格雷科同属解放后左岸咖啡馆里最活跃的人物。但在这本书中,他用谐音、谐义(把让-保尔·萨特[Jean-Paul Sartre]改成让-索尔·巴特[Jean-Saul Partre],把《恶心》改成《呕吐》和《霉气》)调侃萨特和他的作品。巴特所到之处挤满了水泄不通的崇拜者,他每说一句话就会激起震耳欲聋的掌声;但在演讲现场,他不但像萨特那样阐述自己的哲学,更是向观众展示用稻草填塞的呕吐物标本。

    这与其说是调侃,不如说是丑化——但是,在特殊情况下,或许惟有夸大才能还原真实,惟有用赤裸裸的丑化才能还原萨特的趣味中真实的丑陋。维昂是损到家了,他给让-索尔·巴特安排一个从容死于女主角阿丽芝的刀下的结局——她的男朋友为了买巴特的书而倾家荡产。而且,当阿丽芝把巴特的心脏挖出来的时候,他看到自己的心脏是个怪诞的四面体。临死前,巴特还问了一句:“如果我死了,您叫我怎么去领版税呢?”

    (《加缪和萨特:一段传奇友谊及崩解》,(美)罗纳德·阿隆森著,章乐天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4月版)

版权所有 © 2002-2016 Mybluesand.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