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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一日》

卢梭 著  马振骋 译

[《忏悔录》第四章(1730——1731)节选]

    一天早晨,黎明在我看来那么美,我匆匆穿上衣服,急忙赶到郊外去看日出。我尽情享受这份欢乐;这是圣约翰节后的那个星期。大地披上盛装,盖满绿茵鲜花。夜莺歌声快近结束时,好像要唱得更欢更响亮;百鸟齐鸣送别残春的同时,又在迎接一个美丽夏日的诞生,这么一个夏日在我这个年纪已看不到,在我今天居住的这块凄凉土地上更是从来没有见过。(注:卢梭当时居住在英国伍顿)

    我不知不觉地离城市很远,气温更高了,我进人山谷,在树荫下沿着一条小溪走。我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和少女的喊叫声。她们好像遇到了阻碍,但是依然笑得很快活。我转过身,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走近去看到是两位熟识的少女德·格拉芬里特小姐和加莱小姐。她们不是高明的骑手,不懂得怎样策马走过小溪。德·格拉芬里特是个非常可爱的伯尔尼姑娘,干了一件符合她年龄的疯事,被逐出家乡,索性开始摹仿德·华伦夫人,我就是在她家见过她几回;但是,她不像德·华伦夫人有一份年金,幸而与加莱小姐非常要好,加莱也把她看作朋友,要求母亲留下她做个伴侣,直到她有个归宿为止。加莱比她年轻一岁,长得还要漂亮;我也说不出她身上哪儿自有更优雅的气质。她既异常娇媚又发育良好,正处在少女的豆蒄年华。她们温情相爱,如果没有情人来干扰的话,两人都具备的好性格会使这种关系长期维持的。她们对我说要到托纳去,那是属于加莱夫人的一座古城堡;她们恳求我帮着驱马过河,靠她们自己是办不到的。我要用鞭子抽打;但是她们怕马惊后蹄踢着我,怕马惊跳把自己摔下来。我便采用另一种方法。我抓住加莱的马缰绳,牵了马涉过水深不过膝盖的小溪,另一匹马不难也跟了过来。完事以后,我要向两位小姐行个礼,愣头愣脑地要走了;她俩低声交换几句,德·格拉芬里特对我说;“别走,别走,哪能这样就从我们身边溜走啦。您为了帮我们浸湿了身子,从道理上说我们应该负责弄干,请跟我们来吧;我们这下可把您俘虏了。”我心怦怦跳,盯着加莱看。“是呀,是呀,”她接着说,笑我一脸不知所措的表情。“战俘,骑在她的后面;我们要监督您的行动。”“但是小姐,我不曾有幸见过令堂;看到我贸然登门她会怎么说呢?”德·格拉芬里特说;“她母亲不在托纳,就我们两个人;我们今晚要回来的,您跟我们一起回来好了。”

    这几句话在我身上产生的效果比电流还快。我一跃跳上德·格拉芬里特的马背,高兴得全身发颤,为了坐稳不得不搂住她,心跳得那么急,叫她也发觉了;她对我说她怕跌倒,心也跳得一样快,这几乎是在邀请我从我的位置上去证实这件事;我决不敢,一路上我的双臂权充她的腰带,收得很紧倒是不假,但是一刻也没有挪动过。哪位太太读到这里,乐意打我几下耳光,那也没错。

    旅途嘻笑欢乐,少女伶牙俐齿,引得我也谈锋很健。只要我们凑在一起,嘴一刻也没停过。她们不让我感到一点拘束,我的舌头跟我的眼睛同样能说会道,虽然舌头谈的不是一回事。只是有几次,我与其中一位面对面时,说话有点不自在;但是另一位立刻又回来了,我们没有时间弄清不自在的原因。

    到了托纳,待我身上擦干,大家就用早餐。然后着手办大事——准备午餐。这两位小姐一边烧菜,一边不时亲吻佃户的孩子,我这个可怜的下手压着性子干瞪眼。城里的食品也已送来,做一顿丰盛的午餐绰绰有余,尤其不缺糕点;但是可惜忘了葡萄酒。少女不喝酒有这份忘性也不足为奇。但是我很扫兴,因为巴望能喝上几口壮壮胆。她们也扫兴,可能出于同样原因,但是我不这样想。她们活泼可爱,高高兴兴,说明天真无邪;况且,我夹在她们中间又能做出什么呢?她们差人到附近各处找酒,就是找不到,这个村的农民滴酒不沾,很穷。她们为此对我表示歉意,我对她们说不必这样丧气,她们不用酒就已使我陶醉了。这是我在那天敢于向她们说的唯一的一句殷勤话。但是我相信这两位调皮姑娘看得出,这句殷勤话说的倒是实情。

    我们在佃户的厨房里吃午饭,两位朋友坐在长桌两边凳子上,客人坐在她们中间一只三腿圆凳上。多妙的午饭!多么令人神往的回忆!付出那么一点代价享受到那么纯清真心的快乐,还有何求呢?巴黎哪家酒楼菜馆能够让人尝到这样的美餐,我不仅指甜蜜与愉快而言,也指口腹之欲。

    午饭后,我们精打细算。早餐剩余的咖啡省下不喝,留着午茶时跟她们带来的奶油和糕点一起享用。为了保持食欲,我们走进果园摘樱桃当甜食吃。我爬上树干,投给她们一串串樱桃,她们隔着树枝还给我一颗颗樱桃核。一次,加莱张开围裙,仰起头候着,我瞄得那么准,一串樱桃恰好扔在她的乳房上,引起大笑。我心里想:为什么我的嘴唇不是樱桃呢?我多么乐意把它扔过去!

    那一天就这样无拘无束、也始终规规矩矩的在爆笑声中度过了。没有一句暧昧的话,没有一个失礼的玩笑;这种规矩绝不是我们强制自己这样做的,而是自然而然而来的,我们心里怎样想,也就怎样表现。总之,我的谦逊——别人会说是我的愚蠢——仅仅如下而已:我没有控制住的最轻薄的行为不过是吻一次加莱小姐的手。说真的,是当时情景怂恿了这次无伤大雅的宠幸。我们只两个人,我呼吸困难,她双目低垂。我这张嘴找不到话说,竟然贴上了她的手,她在被吻过以后才慢慢抽回手,望着我,神情一点不恼。我不知道我会跟她说些什么:她的朋友进来了,这一刻她在我眼里显得很丑。

    终于,她们想起来不应该到了黑夜才回城。剩下的时间也刚够我们天黑前赶到。我们急忙上路,像来的时候那样分配坐骑。如果我胆子大些会改变位子的,因为加莱那一眼实在叫我动心,可是我什么也不敢说,当然也不该由她建议。归途中我们说这一天不该结束,但是我们也绝不抱怨那天太短,因为我们觉得能用种种游戏把这一天过得充实,我们已经掌握短日于长过的秘密了。

    我差不多就在她们遇见我的地方离开她们。分手时多么恋恋不舍!又多么兴致勃勃地相约后会有期!相聚十二小时对我们来说像亲呢了几个世纪。这天的甜蜜往事不用这两位可爱的少女付出代价,我们三人间的温馨情谊不亚于更强烈的欢乐,如果有了那种欢乐这种情谊就难以存在:我们相爱,不神秘也不羞涩,我们愿意永远如此相爱。风俗中的纯洁性自有它的官能乐趣,不亚于另一种官能乐趣,因为它没有间歇,绵绵不断产生情意。对我来说,我知道这么一个好日子的回忆比生命中得到的任何乐趣,更打动我,更迷惑我,更使我缅怀不已。我不清楚我对这两位倩女有什么要求,但是她俩都使我十分关心。我不是说如果由我作主来作安排,我的心对她们会同等对待。我在感情上有点偏爱。德·格拉芬里特做我的情人固然是我的福气;但是我相信我宁可把她作为知心人。不管怎样,我离开她俩时,觉得我少了其中一个就会生活得不痛快。谁能说我一生中再也见不到她们了,我短暂的罗曼史也到此为止了呢?

    读者看到这里,必然会讪笑我的风流韵事,经过一番苦心后最大的收获只是吻吻手。啊,我的读者!不要想错了。我在以吻手告终的爱情中,比你在以吻手开始的爱情中,得到的乐趣可能更多。

    (节选自《忏悔录》,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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