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沙首页  >>>   文章  >>>   欲望永远新鲜滋润-《斯科塔的太阳》

  
  
  

欲望永远新鲜滋润

——贝特朗·拉勃的《斯科塔的太阳》

马振骋

    1984年,《情人》一书问世,当时杜拉斯已年届七十,突然之间成了文坛明星。这一现象令杜拉斯本人也感到吃惊。据她自己说,书内有不少迎合大众心理的成分,如酗酒、色情、殖民地情节,又加上似自传非自传的暗示,让读者又可以当作自己的故事来欣赏,这一切使这部书成了畅销书。连一向以奖掖新生代青年作家为己任的龚古尔文学奖,也颁给了《情人》。《世界报》评论员挖苦说:“这是给胜利者驰援来了。”其实,对杜拉斯是锦上添花,龚古尔文学奖自己则很受伤。

    据《文学奖阅读指南》作者贝特朗·拉勃说,法国文坛有一千个奖项,为欧洲之冠。每周会有两个奖项或者竞赛诞生,同时又会有一个奖项或者竞赛死亡。得到媒体最多追捧的,不一定是最最优秀的,绝大多数奖项设立的目的是要促销,不是推荐。

    给萨特主编的《现代》杂志当过三十年秘书杰尔曼娜·索尔贝,在《喂,我给您接萨特……》一书中回忆说,在当年伽里玛出版社举行的鸡尾酒会上,出版家、作家、评论家谈的是作品的价值,不是什么排行榜;提到的是作家与文学,不是营销术。索尔贝还说,现在回想起这些情景,如在梦中。

    书籍成为大卖场里的商品,评审会成为商业性行会,作品推介成为营销促销。作家也纷纷窥测市场的动向,评委的口味,然后再调制一道作品菜谱。“要别人感动,先要自己感动”,这条艺术创作心得,也变成了“要别人感动,先要问别人要什么样的感动。”于是庸俗的煽情作品风行一时。

    得奖作品总是能够引起关注。成就一个人或一部作品是授奖的一大功绩,同时又疏忽了其他足可与之媲美的人与作品。这又是授奖的一大罪过。

    多年来,法国文学大奖如龚古尔、勒诺杜、费米娜……只是在财力雄厚的大出版社之间流转。以至有个绰号送给这些评委会,称为“伽里格塞瑟伊”(Galligraseuie),这是伽里玛、格拉塞、瑟伊三家出版社社名词头的组合。也有把瑟伊换成阿尔班、米歇尔出版社,称为“伽里格拉班”(Galligrasbin)小出版社简直得不到优秀的稿子,因为有才华又尚还无名的青年作家经常听到这样的忠告:你怎么还把稿子往小社寄,那里永远别想得奖,也就没有出头之日。

    艺术与风尚混淆不清,卓越与畅销相提并论。幸而读者也不愿做傻子,久而久之,文学奖的威望大打折扣。素来有作品推销机之称的龚古尔奖,2002年与2003年的得奖作品的销量也惨遭滑铁卢。

    龚古尔学院下决心要重新擦亮自己的金字招牌。2004年,它把龚古尔文学奖颁给了洛朗·戈代的《斯科塔的太阳》。评委会女主席爱德蒙特·夏尔·鲁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们要找的是一部不同凡俗的书,无论从写作技巧、情节处理来说……洛朗·戈代是个不事张扬、个性独立、不哗众取宠的作家。此外他还年轻。把荣誉授予年轻的天才,这原是龚古尔文学奖的宗旨。”

    这位主席还说:“我很喜欢今年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圣日曼德普莱以外的城市上。”圣日曼德普莱是巴黎的一个古老的文化区,大出版社都集中在那里。这个圣日曼德普莱以外的城市是指法国最有罗马文化底蕴的南方城市阿尔。凡高曾在那里养病,留下许多杰作。比才也写过一出歌剧《阿莱城姑娘》。出版《斯科塔的太阳》的南方出版社只是阿尔城的一家小出版社,但是多年的经营,书单上列有许多有品位的好书。

    

    是什么样的一位作家,什么样的一部作品,得到龚古尔奖评委会、出版社和媒体的一致好评呢?还在得奖前就售出了八万多部。这说明优秀的作品只能推介,不用炒作也能畅销。 洛朗·戈代1972年出生于巴黎。父母亲是心理医生。他生活在一个平衡和谐、有良好教育的家庭。由于寓所与诊所合用同一套公寓,幼年的洛朗经常看到父母的病人身上似有两种不同的力量在冲突,精神会影响肉体做出奇奇怪怪的动作,使他以后相信“身体是精神的囚徒”。 洛朗还喜欢跟同学到市区公墓去游玩,这些墓碑与墓碑底下的什么令他痴迷。这也使得他日后的作品中常有鬼魂出现,让死者与生者进行对话。

    洛朗·戈代虽然以小说得奖,却是以写戏剧开始他的文学生涯的。中学毕业后报考巴黎高等师范大学失败,同时,他创作了《愤怒的贝尼索斯》(1997)。遇到斯特拉斯堡剧院创建者、导演兼演员于贝尔·吉尼乌后,在他的指导与提携下,正式走上了戏剧创作的道路。此后几乎每年都有作品完成。《尘雨》(1997),《中魔者的斗争》(1999),《手上的灰尘》(2002)、《幼发拉底河的青虎》(2002)、《萨德娜》(2003)、《梅黛·卡里》(2003)、《被牺牲的人》(2004)。

    期间,他报名参加军队,据他自己所说这是他向共和国尽公民义务,因为共和国曾向他的父亲提供奖学金,帮助他完成了大学学业。他在军队里却写出了一部反战小说《喊叫》(2001)。这是1914至1918年一战时期,蹲在战壕里的士兵的几段独白,声音空寂,忧伤,有的还在走向死亡。这是一部小说,也可以当作剧本阅读。以至于斯坦尼亚拉斯·诺尔代2004年把它搬上舞台时,甚至不需要改编!

    接着第二年,洛朗·戈代推出第二部小说《仲戈国王之死》,借中非的疆土,波澜壮阔地搬演希腊的悲剧。那里集中了人类的种种险恶处境,又一次提到战争的恐怖与人性的疯狂。以为老国王,几个相互嫉妒的子女,公主的失意与得意的情人,还有几名仆人演绎命运的诡异突兀。

    说到死,说到命运,按照亚里士多德《诗论》中的金科玉律,恐怖与怜悯常常是悲剧的发条。语言既精彩又巴罗克。逆喻——矛盾形容法,是洛朗·戈代喜欢使用的修辞手法,他把相反的状态、形象、风格放在一起,看它们怎样摩擦、燃烧、爆炸。有时确也产生了奇妙的效果,有时适得其反。但是这很受青年读者的欢迎,2002年,《仲戈国王之死》获中学生龚古尔文学奖,2003年又荣获图书馆奖。2002年12月,《费加罗报》发表文学评论家投票选择的四十岁以下的优秀作家,洛朗·戈代是最常提到的一个名字。这样把他推到了文学舞台的台口。《仲戈国王之死》销出了九点五万册。

洛朗·戈代的《斯科塔的太阳》    接下去的一年,也就是2004年,洛朗·戈代推出了他至今最为重要的作品《斯科塔的太阳》。

    “太阳的热量仿佛要把大地烤裂。没有一丝风吹动橄榄树的树叶……山岗上的清香早已消散。石头热得发出呻吟。八月的天气压在加加诺高地上,无疑是一种天命……

    “一头驴子在土路上慢慢行走,忍气吞声地转过道路的每个拐角,什么东西都摧残不了它的顽固……骑在驴背上的人像是受到古老诅咒的一个影子,被热气熏得麻木鲁钝,任凭坐骑把他俩带到这条路的尽头……”

    小说一开始荒凉、凝重、神秘,空气中弥漫一种威胁,很像伊斯特伍特主演的西部片;但是这里不是美国的亚利桑那,而是意大利南部的普利亚地区;贫瘠得像卡尔洛·莱维写的《基督不到的地方》——埃博利,连大多数意大利人都闻所未闻。洛朗·戈代选择了这块地方,是因为他的妻子就出生在那里,他屡次随她去老家度假,那里的毒日头、红土地、剽悍的民风、保守的习俗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还在小说中虚构了一个叫蒙特普西奥的小村镇。

    骑驴的汉子十五年前曾因偷盗关进了监狱,刑满释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寻找那时暗恋的女子,即使为此冒着生命危险,也义无返顾。当他来到她的屋前敲门,一个女子开门后放他进到这间昏暗的小屋。女子眼里露出惊讶的神情,后来也就顺从了。外来人跟一个孤单的女子私通,这件事不幸发生在世风硗薄的村子里,在村民看来这是不折不扣的强奸,也是对他们的侮辱。男子走出小屋准备骑驴离去时,村民把他拦住,用石头砸他。他奄奄待毙时,从别人的咒骂声中听到,跟他做爱的女人不是他钟情的菲洛美娜,而是他的妹妹伊玛科拉塔,菲洛美娜早在他入狱后不久就病死了。

    伊玛科拉塔因此怀了孕,分娩后过了几天,也离开了人世。婴儿只是在好心的神父唐乔尔乔愤怒的干预下,才没有被当作孽种弄死。私生子洛可长大后成了一个残忍高傲的江洋大盗。

    就是在受命运作弄的真情与误会中,开始了斯科塔家族三代人背负着原罪和诅咒的沉重传奇。

    这不是一个钟鸣鼎食的家族的传奇,而是荜路蓝缕者的传奇。洛可留下的三个子女在唐乔尔乔的帮助下,逃离了这片除了橄榄树之外寸草不生的土地。他们试图到新大陆去寻找机会,但在纽约湾的埃利斯岛上进关的时候,妹妹卡尔梅拉因健康问题被拒绝入境。两位哥哥也放弃做移民,三个人带了这个秘密灰溜溜地回到令他们备受歧视的蒙特普西奥。

    斯科塔三兄妹在家乡的沙地上含辛茹苦,靠着亲情,相濡以沫地生活。人生中唯有在爱情和死亡面前,人与人才是平等的。但是对斯科塔家族的人而言,爱情对他们很吝啬,死亡也来得非常唐突。始祖吕西亚诺爱上菲洛美娜十五年,为此死在乱石之下,了却他相思的则是独守空房的伊玛科拉塔。“一具尸体与一个老处女”的私生子洛可,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这在他是对世界的报复,他娶了个他显然不欲与她沟通的聋哑女。第三代女儿卡梅拉是书中的主角,家族的秘密通过她的口述得以传下来。拉法埃莱晚年对她表白了爱情,她却不知道如何回答,从此也不再跟他说话。只是在他下葬的时候,她对着他的棺木印上了一个吻。据作者说,这已经足以使得拉法埃莱在棺木里微笑了。卡梅拉最后在地震中被裂口吞没。

    她的长子埃里亚由于失恋,放火烧毁了母亲一生的心血,在重振家业中才得到了劳动的满足和情人的爱情。次子多那托在帮助一名女子偷渡时,记下了她的名字阿尔芭,从此这个名字成为他孤舟夜航中的一颗启明星。他最后在光芒万丈的海面上,面对着烈阳,如在炉火中那样熔化在海水里。

    对于一生来说,这一点幸福是多么微不足道,但是,斯科塔家族的后代保持了人的尊严,忍受了命运的歧视,不企求上帝的怜悯,付出自己的血汗,守护着自己的乡土,做“吃太阳的人”。生的艰辛,只有用人的豪气来化解。人生的土壤再怎么硗薄,欲望这朵花却永远新鲜滋润。

    

    洛朗·戈代的写作深受古希腊诗风的影响。他自有一种文笔,一种叙述方式,能从简单的事物中挖掘出诗意,在平凡的题材里找出普遍意义。

    《仲戈国王之死》写得像叙事诗,《斯科塔的太阳》则更像是一首史诗。语言简约,叙事则完全像在写侦探小说,各个章节环环相扣,阅读时,你会希望赶快就能知道下一章的内容,这是一部让你恨不得一口气读完的小说。

    到目前为止,洛朗·戈代的小说似乎比戏剧获得了更大的成功。记者问他会不会今后专注于写小说。他说依然会进行两方面的创作,“这是两个相互封闭的世界。在剧院里永远看不到出版界的人,戏剧界的人也很少阅读小说。这两者对我来说可以是一种调节。写小说可以使我摆脱对戏剧舞台的依赖。可以不用老是等着有没有人来演出我的剧本。”

    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位勤奋谦逊的青年作家,今后能在这两个封闭的世界里自由自在地穿梭。

    (原文刊登《译文》杂志05年9期。刊登在杂志上的文章有多处印刷错误,此处为准确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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