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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的生平和《忏悔录》的起因、风格及其影响

( 选自《忏悔录》译本序, 1996 )

马振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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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从纳沙特尔手稿的前言来看。《忏悔录》的主要风格特征是自发性。卢梭为了说出要说的话,必须创造一种与他的写作计划同样新颖的语言。他说:“我不在乎使风格前后统一;我将一直使用一时兴会的风格,毫无顾虑地随我的兴致而改变风格……我的这种不一致和讲究自然的风格,时而急速时而冗杂,时而明智时而疯狂,时而庄重时而轻快,本身就是我的历史的组成部分。”

    然而,不同的手稿足以说明卢梭所谓的兴会之作,其实是经过细致的功夫而完成的。可是上述几句话倒是点明了主要的问题;卢梭写这部独一无二的作品,需要一种独一无二的风格;这种风格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的变化不定。

    卢梭阅读蒙田和费奈隆,崇拜普雷沃神父和马里沃,总之他也是他那个世纪的人,不可能完全摆脱某些传统。他从先驱者那里秉承了纯古典的抽象情趣,使他爱讲伦理道德,在人物描写中一般舍弃表象活动而注重心理表白。大自然叫他感兴趣,不是景色本身,景色在他的遐想中一掠而过,而是景色对心灵的震撼。同样,一幅肖像画没有意思,除非说明画中人物对叙述者的性格或生平起过作用。也因为如此,我们在《忏悔录》中看不到德•华伦夫人的全幅肖像,有的只是叙述中偶尔出现的零星特征。这是古典的简洁原则,为表象而表象是进不了艺术作品的。

    此外,这种倾向与卢梭的性格紧密关连。他擅长精致的、丝丝入扣的心理分析;他精于揭露那些表面上做给人看、心里又另有盘算的一套套小把戏,他的聪明乖巧用于对付别人也用于对付自己。他也喜欢挑明躲在假象后面的真相。他对自己惟妙惟肖的画像(第三章)、对德•华伦夫人宗教观的评论(第六章),对格里姆的阴谋作用的解释(第十章),从中都可看到他行文中的这些特点。

    可是,对古典理论家崇尚的那种语调统一,他却代以语言、风格、技巧的变化不定。他有一颗既是罗马的又是浪漫的心。他从少年阅读的书籍中爱上了古代的磅礴气势,所以他有时追求堆砌豪放的句子,中间插入惊叹、庄严或悲怆的呼唤。《忏悔录》虽不像第一篇演说那样夸夸其谈,不过间或这类矫饰的文笔也得到充分的运用。

    卢梭还会借用喜剧手法,用严肃的语调发表奇谈怪论,含蓄的幽默引出荒唐的笑料。这种语调尤其出现在回忆青春时代的疯狂与梦想,但是沾上一层薄薄的忧郁。在第二部分语调趋于阴暗与悲哀,带上老年人的种种心事。

    叙述的技巧也是同样变化多端。卢梭具备小说家与导演的双重才能。他懂得完美地结合、设置、选择背景的主要道具,他作为艺术家玩弄时间的长短,随心所欲地加快或放慢时间的速度。他提到与德•华伦夫人初遇时的情景是无与伦比的。这些短句,中间穿插沉默,交替使用过去式与现在式,透露了许多情意。

    卢梭也是一位画家,兼擅室内情景与户外场面。那幅动人的摘樱桃画,荡漾一片童心的清新与无邪,还带有微微的挑逗情调。整个场景沉浸在那些一去不复返的时光的郁悒中,这是华托的画风:停留在脆弱的一瞬间的旖旎田园风光。他对景物本身很少描写,更多着意景物引起的感情共鸣。通过他的感情渲染,使景色显得更加丰富。所以说卢梭是画家,当行出色的是描绘大自然和感情。他又是真正的诗人,会把读者引入清明忧郁的梦境。那时他的句子与散步的步子保持同一个节拍,充满轻柔的乐感;抑扬顿挫的巧妙组合,使句子精致动听,在铿镪声中渐渐形成一个世界,烘托童年可贵的无邪,使人感觉到最纯洁的感情。这些对后世的浪漫主义产生很大的影响。


    发现一个人的兴亡盛衰,确是令人感兴趣的事。卢梭尽管对标新立异很自豪,还是愿意给他的“同类”留下一份证词。我们也必须承认,在读《忏悔录》时觉得自已确是他的同类,甚至这种标新立异的欲望大家也不缺少。可是卢梭又是这么一位作家,他敢于冲破各种禁忌,对良心进行过于深入的审查,这叫人们感到难堪。因为他自认为有权利去暴露他内心隐蔽的丑恶,也或多或少是人人内心隐蔽的丑恶。还因为他要别人都来分担他对内心丑恶的犯罪感,而谈到他自己的美德时认为别人都望尘莫及。于是罪恶人人有份,善良则唯他独有。这种态度自然不会给他很快赢得同情。

    一七八二年,《忏侮录》前六章出版,真可谓获得“丑闻式的”成功。令人难堪的坦白,对他人的行为信口雌黄地批评,当时的读书人在这以前从未读过这样的文章,不禁感到吃惊。隔几年续篇问世,群情更加汹涌。评论家拉•阿尔普说:“怎么,那么多正直的人,只因为让—雅克不幸变成了疯子,在《忏悔录》中丑化和低毁他们,就成了一些下流的人了吗?”许多人认为卢梭忘恩负义,失去理智。但是他的宿敌格里姆却无法对卢梭的写作才华表示无动于衷。他说,无论卢梭的不公正、成见和荒谬会引起人们什么样的脾气,大家还是应该欣赏他的才能, 欣赏他对奇奇怪怪的、有时甚至非常无聊的琐事表现出那么大的兴致;愈往下读,你就愈是情不自禁地感到一种魅力。

    只是到了十九世纪上半叶,卢梭的《忏悔录》才有了一位热烈的、不偏不倚的辩护人,那是评论家圣勃夫,他在法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对这部作品给予肯定的评价。他说:“对我们——不论理智要向我们说什么——对一切秉承了他的诗人气质的人,没有一个不为他对青春的描写,他对大自然的热爱,他给我们带来的遐想,他作为第一个为我们的语言创造了对遐想的表达方法,而不爱上让—雅克的。”

    二十世纪初的舆论依然很保守,对卢梭还是相当严厉。后来评论逐渐摒弃道德成见,更多探索卢梭个性的深处。这时大家看到卢梭的自负不是一种盲目的骄傲,而是对精神升华的艰巨性的意识。一个无人管教的孩子走上光荣之路,一个流浪汉成了思想家,一个染上恶习的学徒成为严肃的伦理家。卢梭的一生可以说是示范的一生,时时刻刻进行的自我奋斗。他这种奋斗并不是像神秘主义者那样在宗教的指引下进行的。除了自我满足以外没有其他的保证,除了个人良心以外没有其他依赖,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依然对真善美孜孜以求。他不怕出现在上帝面前,他怕的是面对自己。至于《忏悔录》一开卷对大家提出的挑战,也很少有人仅仅为了证明“我比这个人好”而愿意接受的。

    卢梭是一个与自己的世纪密切相关的人,他的《忏悔录》除了是个人历史以外,还给我们留下十八世纪的一份珍贵的证物。我们跟着他了解到年轻学徒的生活条件,在苛捐杂税下农民和巴黎小市民的生活条件;然后离开市民阶层,我们进人贵族门厅,外交界和财界,甚至接近了宫廷;我们参加了重大的历史事件,看到百科全书派带着他们的优点和缺点列队走过,感受到伏尔泰超群绝伦的地位。卢梭有时用历史学家的笔法重视他的作品产生的情景。他对《新爱洛依丝》的成功的分析是文学史上的一篇杰作。作品的独特性,作品跟上一代与当代、法国与欧洲的文学的关系,一个时代的心理状态、政治问题和情趣,无不说得清清楚楚。这一切经历固然都是通过卢梭的眼光来看的,但是谁比他更适合去评论这个令他心醉神迷而又感到被排斥在外,他向往而又不忘揭露其固有症结的上流社会呢?谁比他更能体会他所出身的小市民阶层的尊严呢?孟德斯鸠《波斯人信札》、伏尔泰《天真汉》书中的文学虚构情节,却是卢梭的生活现实,他在这个他是局外人的世界上,带着新奇敏锐的目光东张西望。

    《忏悔录》开拓了浪漫主义的道路。从此在艺术上描绘自我不再是可憎的,而成了一种乐趣。对大自然的感情,带个人感情的宗教性,包含宿命论的意识,陷入无名的忧郁,这些都是浪漫主义主人公的共性。从夏多布里昂的勒内到雨果的欧那尼,从对卢梭和拿破仑同样热爱崇拜的于连•索雷尔(司汤达《红与黑》)到飞黄腾达的仆从吕•勃拉斯(雨果《吕•勃拉斯》),无不如此。

    夏多布里昂可以怀着贵族的轻蔑,不把平民百姓让一雅克•卢梭放在眼里。但是他的《身后回忆录》没法不在《忏悔录》开拓的道路上走过,他心虚地抵赖也没用。

    除了给后世浪漫主义的影响,卢梭还在一定程度上促成写自传的热潮。这方面他的“后裔”不胜枚举,杰出的有纪德,他的《如果种子不死……》给二十世纪带来同样的不安、同样的迷惑。卢梭出色的心理本能会随着往事涌现,在不自觉的记忆现象上,他的描写奇怪地超前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研究和普鲁斯特对似水年华的追忆。

    这些后人都是一代俊才,但是并不能掩盖先驱卢梭的光芒。时隔两百多年,《忏悔录》在现代人读来,还是像作者所追求的那样,是—部戛戛独造、不同凡响的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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